自这一日起,大讲堂中每日都能听见朗朗诵读声。
梁宪对此是十分满意的。
他平日里在东宫中实在难以管束太子,可如今有公主在旁监督,太子即便是不小心打了个呵欠,都要回头看一眼胞妹的神色,读书更是认真了许多。
看着埋头苦读的太子,梁宪不由欣慰地捋了捋长须。
目光一转,他注意到了最后方角落里的素衣少年。
这少年用左手手背挡着嘴巴低声咳嗽,握笔的右手却没有停歇,一首在纸上书写着什么。
梁宪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一会儿,发现少年是一边读书一边批注,还记下了他讲课时的一些论述。
这番认真的态度便叫梁宪欣赏,再见他一笔字轻健有力,端方之中又透出一丝锐气,好似潜龙伏渊,随时都要踏云而起。
梁宪更觉欢喜,连连颔首:“好字!”
少年便放下笔,轻咳着回应:“老师谬赞了,学生腕力不足,笔劲飘了。”
看他身形瘦削、面上缺少血色,梁宪心生怜惜:“无妨,养好身体、勤加练习,自会一日强过一日。”
这少年容貌俊秀,神态谦和,尽管身体不是很好,但并不显得软弱无当。
上邺中的世家子弟梁宪都很熟悉,这少年他却是从未见过,想来是来朝的诸王子侄,便问道,“你是哪家子弟?叫什么名字?”
“咳……回老师,学生乃冀州萧家子弟,小字无牵。”
萧无牵?
这名字透着萧索……他只说字、不愿说名,许是有什么隐情吧?
冀州远在北境,听说上一代博陵王萧宏道家中遭逢大变,三年前王妃意外病逝,世子萧湛更是身受重伤。
痛失爱妻,独子又生命垂危,萧宏道心伤难愈,渐渐开始礼佛向道,只在释迦之道中寻求心安。
苦熬了两年,萧湛的身体渐渐恢复过来,萧宏道终于放下心来,便在年前决定抛弃凡尘一切,于浮屠寺中剃度出家,由当时年仅十西岁的萧湛继承博陵王之位。
博陵王府出了这等事,这几年来萧家上上下下怕是都不得安宁。
见这少年低眉垂目、无悲无喜的模样,梁宪心中叹息,便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
他们师生短暂交谈的时候,学堂中的其他人都在开小差。
在国子学中读圣贤书,这等枯燥的事,即便是由太子少师梁宪亲自执教,也难以叫一干少年收心敛性。
他们表面上看着书册专心听讲,实际上各自思绪乱飞,在下头搞起了小动作。
宇文渊无意识地转着笔杆,眼睛忍不住就飘到了右前方离他两个位次的殷琰身上。
此时她正拿着笔点校书上的诗篇,神情专注,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抿起,看起来尤为乖巧认真。
一头长发整齐地绾成男子的发髻,在后颈发根处,有细柔的碎发蜷曲缠绕,被明亮的阳光映照着,仿佛小兽的金色绒毛般柔软可爱。
——这模样与前两次跟他追逐撕打时全然不同。
宇文渊心里头痒痒的,首想去扯散她的发髻,把那平静的神态掀开,露出她藏于表象之下的凶狠好斗、无拘无束。
殷琰的注意力大部分时候都投注在她的兄长身上,或是跟坐在她身旁的封锦低声探讨,并不知道这位汉中王世子心中转着什么念头。
看着看着,宇文渊的剑眉不由皱了起来。
相比起太子殷琮,殷琰明显跟封锦更亲近。
他们两人甚至都不用多说话,只是互相抬眼看一下,或是动动嘴角,就能明了对方的意思。
就像那次狩猎时,他们都能互相换着对方的衣服穿,全然不顾男女大防。
这等行径着实叫人惊诧。
正想着,前方的封锦不经意回过头,就对上了他带着不豫之色的眼神。
这一次,封锦没有避开,他朝宇文渊一笑,就自然地倾身靠向殷琰,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从宇文渊的角度看去,封锦的嘴唇几乎就要贴上殷琰小巧如白玉坠的耳垂。
……这副画面真是碍眼!
宇文渊正满心不爽时,这一堂课恰巧结束。
早就憋闷的少年们立刻跳了起来,跟出笼小鸟般冲出了课堂。
殷琮原本也站了起来,但回头看到殷琰还坐着没动,就又迟疑着坐了回去。
殷琰见状,便站起身笑道:“阿兄出去走走吧,国子学中的俊彦才子应该都等着拜见你呢!”
听她这般说,殷琮顿时放下心来,满面笑容地走了出去。
他倒不是多想见什么才子,实在是有这个妹妹在身旁,就半点也没法放松。
看他离开,殷琰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神情略带黯然。
封锦便把她拉到外头,两人安静地走到学院中一处僻静之地,殷琰才低声道:“如意,你说……我是不是把阿兄逼得太?”
她的眼中满是迷茫之色。
对于这唯一的兄长,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做。
“明知道这些事他都不喜欢,却还是要逼着他去做……”
不等她说完,封锦就轻轻踢开脚下的碎石,声音冷而平静:“谁叫他是太子呢?”
殷琰心头一震。
是啊,谁叫他是太子呢?
身为太子,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自古帝王之路,成王败寇,容不得半点怠惰任性。
见她沉默不语,封锦叹了口气,轻声说:“阿玉,你不用这么患得患失。太子哥哥不明白局势,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不过就在宫里住了这几日,就听说德贵嫔在撺掇着陛下立她为后呢!”
德贵嫔一心想坐上后宫的至尊宝座,皇帝也有这个意思。
但前些年孟皇后刚过世,她的故交旧部都心怀怨愤。
几个揣摩上意的官员刚提出立后之事,就在众多朝臣的怒斥声下作罢。
连安定王殷磊都特地快马传书给皇帝,劝他要“审慎深思”。
殷琰更是暗地里找人揪出那几个官员的错处,断了他们的仕途。
之后便无人再敢提起此事。毕竟太子是孟皇后的亲子,光是为了维护太子之位的稳固,元亨公主和一众太子党就不会让德贵嫔封后。
这几年下来,眼见着太子和元亨公主渐渐成长起来,德贵嫔愈发等不住了。再不行动起来,怕是此生她都无法成为皇后,小皇子殷瑄更没机会触到帝位……
因此,趁着这次诸王来朝,德贵嫔早早便授意官员们鼓吹立后之事。
数月前,太常院的属官就上奏说“紫薇宫后位空悬己久,致使阴阳之气不能相和”,更有种种异象出现,都是为了立后之事。
“哼,我当然知道。”殷琰冷笑起来,眼中锐光陡现,“她想封后,也得问问昭阳殿的冤魂同不同意!”
当初孟皇后被软禁到病逝,昭阳殿中的宫女内侍几乎被杀了个精光。
对于亲手逼死自己的皇后这件事,皇帝殷硕或许多少有点惧意,这些年来都不曾再重开昭阳殿。
更有传言说,那些冤死者的魂魄还在昭阳殿中徘徊不去,常在深夜呜咽哭泣,闻者胆寒。
听出她话中的冷意,封锦便知道她早有打算,就轻轻握住她的手:“莫忘了,还有我。”
殷琰回握住他,两人都没有再说下去。
这地方算不得隐秘,不是适合谈事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