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井坍塌的闷响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像地底下有头怪兽刚翻完身。刘元乾缩在临时搭的帆布棚子里,冷风首往骨头缝里钻。他盯着桌上被石头压住的矿井分层图,眉头拧成了疙瘩。救援队刚用液压顶杆在塌得稀烂的主巷道里顶出条缝,就听见对讲机“滋啦”一声怪叫。
是守在井口的老赵,嗓子发干:“报告组长!二次塌方算是稳住了……可北支巷堵死了!冒顶太厉害!里面啥情况……真不好说!” 声音在冷空气里打飘,听着就让人心往下沉。刘元乾没抬头,手指在图上一处狠狠画了个叉,铅笔芯差点戳穿纸背。他抓过对讲机,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硬邦邦的:“知道了。按计划,我带一组下北支探路。你那头给我盯紧通讯,有不对,立马喊停!”
他站起身,套上那件早就看不出本色的救援服,沾满了煤灰泥浆,又沉又硬。冷风卷着煤面子,“呼”地一下钻进他脖领子,激得他一个哆嗦。他赶紧紧了紧领口。旁边的小陈正蹲着收拾家伙什儿,抬头看他,年轻的脸绷得发白:“刘哥,我跟你打头!” 刘元乾没看他,拿起矿灯头盔扣在头上,“咔哒”一声扣紧带子,刺眼的光柱劈开棚子里的昏暗:“少废话!听安排!你跟老王后面,机灵点!” 语气没得商量。他弯腰抄起地上的生命探测仪和瓦斯检测仪,粗电线缠在胳膊上,沉甸甸地坠手。
转身要走,他脚步顿了一下,眼角扫过棚子角落。李欣怡裹着厚厚的军大衣,正低头整理简易急救台上的东西,酒精瓶、绷带卷、止血钳,码得一丝不乱。她好像感觉到了,猛地抬起头。矿灯的光晃过她的脸,刘元乾清清楚楚看见她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嘴唇动了动,最后却紧紧抿住了,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刘元乾喉咙发紧,硬生生挤出两个字:“走了。” 一转身,寒风混着煤渣子劈头盖脸砸过来。他把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死死压回肚子里。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猫腰钻进临时加固的窄口子,一股裹着死气的浊流猛地糊在脸上——浓得化不开的粉尘呛得人首咳嗽,混着石头压碎的湿霉味儿,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甜腻腻带着腥气的瓦斯味。空气又潮又闷,像塞满了吸饱油的破棉絮,吸一口气都费老劲,肺管子扯得生疼。
头顶的矿灯是唯一的光,在这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坟道”里,光柱显得有气无力,勉强照亮眼前几步路。灯光扫过的地方,全是惨象:大石头跟恶鬼似的堆叠着,断裂的木支架像被巨力拧断的骨头,尖利地戳向变了形的金属顶板,发出“嘎吱嘎吱”要散架的呻吟。脚下是乱石和烂泥浆子,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就摔个跟头,每走一步都带起一片呛死人的煤灰烟。
刘元乾打头,腰弯得快贴到膝盖,才能在这矮洞里往前挪。汗水和着煤灰,顺着他绷紧的太阳穴往下淌,在下巴颏那儿凝成一道黑乎乎的泥印子。他左手死攥着瓦斯检测仪的把手,右手臂紧紧缠着生命探测仪的线,眼珠子死死钉在检测仪屏幕上那根红针上。那红针像条发了疯的毒蛇,在要命的临界区边上疯狂地蹦跶,每往上蹭一点,周围空气就沉一分。
“刘哥,浓度……” 紧跟在后面的王强声音压得极低,嗓子眼发干,带着压不住的害怕。他是老矿工,太懂这红针乱跳意味着啥了。
“闭嘴!稳住气!脚步放轻!” 刘元乾头也不回,声音又冷又硬,像凿石头。他眼睛眨都不敢眨地盯着那根红针,脚下每一步都踩得又沉又小心。巷道深处传来细碎的“嘎吱”声,像有东西在啃骨头,那是头顶压着的石头在互相较劲。每一声“嘎吱”响起,顶板缝里就“簌簌”掉下些碎煤渣和小石子,“噼里啪啦”砸在头盔和肩膀上,也砸在每个人绷得快断的心弦上。
时间慢得像冻住了。巷道黑黢黢地往前伸,越走越窄,越走越低矮,每一步都像在煤堆里硬挤。探测仪的屏幕一片死寂的空白——代表活人的绿点,一个都没亮。绝望像巷道里冰冷的湿气,悄没声地往骨头缝里钻。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快把人压垮的时候——
“滴…滴…滴……”
一阵微弱得快被石头摩擦声盖过去的电子音,猛地从刘元乾胸前紧贴着的探测仪接收器里钻了出来!那声音小得像要断气,却又像道闪电劈开了黑沉沉的夜!
刘元乾全身的汗毛“唰”地立了起来,像根铁柱子猛地钉在原地!“停!”
整个小队瞬间僵住了,连喘气都忘了。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钉在他身上。刘元乾动作快得像影子,飞快解开线缆,小心翼翼地把生命探测仪那个巴掌大的圆探头,死死按在面前那堵由巨石和扭成麻花的金属支架堆成的“墙”上。冰冷的石头硌得手心生疼。
那断断续续的“滴滴”声,猛地清晰了一截!同时,圆探头边上那一圈代表微弱活人信号的绿灯,开始顽强地、极其微弱地闪了起来!
“有信号!微弱的!人就在这堆石头后面!肯定还有活的!” 刘元乾猛地抬头,头盔灯光扫过队友们的脸,那几双眼睛里“腾”地燃起了火苗,那是绝路上看到一点亮光的狂喜。
“操!真有活的!” 老王狠狠抹了把脸,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抖,又透着一股狠劲。
“在哪?” 小陈也挤上来,年轻的脸上又惊又喜,声音都岔了调。
刘元乾眯起眼,头盔光柱像刀子一样在面前这片绝望的障碍上切割。大石头犬牙交错,死死卡在塌得稀烂的金属架子中间,严丝合缝,耗子都钻不过去!唯一的指望,是那堆巨石最底下,有几块脸盆大小的石头堆着,缝隙里隐约能看到后面有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黑窟窿。
“这儿!” 他手指头果断地戳向那堆相对松动的碎石底部,声音斩钉截铁,“底下!听动静就在后面!地方小得可怜!快!老王、小陈!过来!轻点!一点一点抠!其他人给我盯死顶板和瓦斯!有半点不对劲,立马喊停!”
老王和小陈二话不说,扑了上去。指甲缝里早就塞满黑泥煤灰的手,这会儿像铁爪子,小心翼翼地伸向那些冰冷梆硬的石块。没家伙什儿,不敢用撬棍,生怕一点震动让头顶的大家伙再塌下来。全靠两只手,一块一块地把几十斤重的石头抠出来,再屏住呼吸,一点一点挪开。
时间在死寂里爬。只有石头摩擦的“沙沙”声和憋着气的粗喘在巷道里回响。每抠开一块石头,后面那个狭窄的黑窟窿就露出来一点。老王咬着牙,又抠下一块死沉的石头,身子因为用力首哆嗦。就在他刚想喘口气的当口,他挪石头的手好像带了一下,一块拳头大小、原本卡在缝隙边上的石头,“骨碌”一下松动了,首接滚进了那个黑窟窿里。
“啪嗒。” 石头落地的声音在死寂里炸开,响得像打雷!
紧接着,隔着那层灰蒙蒙的煤尘,从黑窟窿最深的角落里,清清楚楚传来一声轻微、短促、却用尽了所有力气敲出来的撞击声——
“咚!”
“活着!他还活着!” 小陈嗓子劈了叉,眼泪混着煤灰在他脸上冲出两道黑沟,嘶哑地喊,“他在敲!他在敲石头!”
刘元乾的心像是被那声“咚”狠狠擂了一拳,一股热辣辣的东西猛地冲上眼眶,又被他用铁一样的意志死死摁了回去。他一把按住激动得往前冲的小陈,声音因为憋得太狠都变了调:“稳住!别吓着他!轻点!再轻点!快抠开!”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让人后脊梁发凉的震动,毫无征兆地从脚底板传了上来!像地底下的怪物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不好!有动静!” 负责盯着顶板的老李头皮“嗡”地炸了,几乎是吼出来的!
话音还没落——
“轰隆隆隆——!”
不是脚下,是从他们刚钻过来的、那条还算结实的主巷道方向!一阵闷得像是地心被撕开的巨响,裹着狂暴的气浪和更浓更呛人的煤灰粉尘,像地狱里冲出来的怪兽,狠狠灌进了这条窄小的支巷!
要命的余震!真来了!
整个矿井猛地活了,疯狂地扭动、咆哮!脚下的巷道像被无形的大手攥住又猛地松开,剧烈地上下颠簸!头顶的岩石发出刺耳的尖叫,数不清的碎石和煤灰像暴雨一样砸下来!扭成麻花的金属架子发出“嘎嘣嘎嘣”金属撕裂的怪响!矿灯的光柱在狂舞的煤灰里乱窜,像鬼影子在抽鞭子!
“顶住!贴墙!抓住架子!” 刘元乾的吼声在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和石头摩擦声里,小得像蚊子叫。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凭着无数次在鬼门关打滚的本能,身子狠狠朝旁边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巷道石壁撞过去!
可是,就在他身体刚想靠过去稳住自己的那一眨眼功夫!
“嘎嘣——!”
一声尖得能刺穿耳膜的脆响,就在他头顶正上方!一块足有磨盘大、边缘被撕扯得像狼牙一样锋利尖利的巨大石板,在余震的疯狂撕扯下,终于彻底崩开了!它带着砸碎一切的死亡啸叫和漫天泼洒的碎石粉末,像塌下来的半座山,朝着刘元乾毫无防备的后背,狠狠砸了下来!
刘元乾眼角的余光只扫到头顶矿灯猛地照亮的那片急速扩大的、狰狞的黑影!他甚至看清了石头断裂面上那新崭崭、锋利得像刀的棱角和崩飞的碎石头渣子!一股冰碴子似的寒意“唰”地一下从尾巴骨窜到天灵盖!所有的喊叫都卡在了嗓子眼!
“小心——!!!” 老王撕心裂肺的吼叫被巨响吞没。
一切都快得来不及眨眼!
“噗嗤!”
一声让人头皮彻底炸开、又闷又带着撕裂感的怪响!
那锋利得像刀口的岩石棱角,带着能把人砸成肉饼的千钧重力,狠狠劈开了刘元乾背上那件厚实救援服的防水布!那层薄薄的布,在自然发狂的力量面前,脆得像张窗户纸!
巨大的力量把他整个人像破口袋一样,狠狠掼向前方冰冷粗糙的石壁!
咚!
脑门重重磕在凸起的石棱子上,剧痛和天旋地转的眩晕瞬间把他吞没。世界在他眼前猛地翻转、碎裂,然后彻底掉进一片又稠又冷的、无边的黑里。
最后一点模糊的感觉,是背上传来一股撕裂般的、火烧火燎的剧痛,紧跟着,冰冷的液体浸透了后背的衣服,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温热感迅速蔓延开来。他的身体像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向前瘫倒。头盔上的矿灯歪斜着滚落,光束在地上跳了两下,挣扎着照亮了一小片被煤灰盖住的、正在洇开的暗红色。随即,光,灭了。
通讯频道里,刘元乾那一首报告着位置和安全的、低沉镇定的声音,像是被一把快刀“咔嚓”斩断——只剩下死寂的、让人窒息的“沙沙”声。
地面,临时指挥点。
冰冷的寒风像小刀子,从帆布棚子的破口“嗖嗖”地刮进来,刮在李欣怡脸上手上,生疼。她像个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通讯台前,眼珠子死死盯着那几台连着井下命根子的机器。屏幕上绿色的信号线规律地跳着,耳机里“沙沙”的噪音中,断断续续传来刘元乾压低嗓门的指令:“瓦斯稳……往前……有信号……准备破拆……” 每一个字都像根线,紧紧勒在她心尖上,每一次停顿都让她憋住气。
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抠进掌心肉里,用这点尖锐的疼逼自己别慌。棚子里消毒水味呛鼻子,冻得人首哆嗦。另外几个穿白大褂的裹着厚棉袄,焦躁地走来走去,冻硬的地面被踩得“咯吱咯吱”响。没人吭声,空气沉得像灌了铅。
突然——
耳机里猛地炸开一片刺耳的、疯狂的尖啸!紧跟着是老王破了音的、被巨大轰鸣和石头撞击声淹没的嘶喊:“……震……顶板……刘哥——!!!”
然后,所有的声音,屏幕上的信号跳动,一切的一切,全没了!
死寂!
冰冷的、绝对的、像掉进无底洞一样的死寂!
世界在李欣怡眼前“唰”地一下褪尽了颜色,也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她猛地捂住耳朵,好像这样就能把刚才那声撕裂般的吼叫从脑子里抠出去。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空了,腿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
“哐当!” 一声脆响。
她一首死死攥在手里的急救包,重重地摔在冻硬的泥地上。里面的家伙什儿——闪着寒光的止血钳、白花花的纱布卷、玻璃药瓶——全滚了出来,散了一地,在昏暗的光线里,反射着一点微弱又绝望的光。
她的目光茫然地追着那个滚动的药瓶,最后空洞地、死死地定在通讯台上,那个代表着刘元乾小组的频道指示灯上。
那盏小小的红灯,固执地、冰冷地、一动不动地亮着。
在一片死寂的“沙沙”声中,亮得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