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映雪逆着惊慌奔逃、试图躲避这混乱源头的人流,奋力向前望去。只见几个浑身覆盖着厚厚硝烟、军装褴褛得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乞丐般的士兵,正抬着一副用临时找来的门板和破布匆匆捆扎的担架,不顾一切地冲破人群,朝着手术室的方向拼命挤来。抬担架前面的一个士兵,脸上糊满了黑灰和凝结的血痂,一只胳膊用肮脏发黑的绷带吊在胸前,显然也负了伤。但他另一只完好的手却死死抓着担架边缘,眼神里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焦急和深入骨髓的恳求,那光芒异常明亮,穿透了污垢和疲惫。
苏映雪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牵引,落在了担架上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上…………
她的脚步,瞬间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冻结。
是他!沈聿修!
他双目紧闭,那张曾经棱角分明、英俊逼人的脸庞,此刻被厚厚的泥土、汗水和干涸发黑的血迹完全覆盖,几乎辨认不出原有的轮廓。那身曾经象征着他身份与骄傲的将校呢军装,早己破烂不堪,被暗红、深褐乃至黑色的血污和泥泞紧紧包裹,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躯体僵硬的线条。然而,最触目惊心、让苏映雪几乎停止呼吸的,是他左胸靠近心脏的位置!一大片暗红色的、仿佛还在缓慢蠕动扩散的血污,浸透了破碎的军装布料,如同一个巨大的、宣告死亡的印章,深深地烙印在那里。随着他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时断时续的呼吸起伏,那片血污的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向外洇湿着……而他的左腿,以一种完全违背生理结构的、令人心颤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己经严重骨折。整个人气息奄奄,仿佛狂风中的残烛,那微弱的生命之火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医生!求求您!救救我们团长!救救他啊!”抬担架前面那个受伤的士兵一眼看到了穿着沾满血迹的白大褂的苏映雪,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终于看到了唯一的光亮。他竟“噗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的水磨石地面上,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哀求,“我们在苏州河边……掩护最后一批弟兄过河……团长他……他看到有个兄弟腿被打断了掉在河滩上……鬼子机枪扫过来……他……他扑过去挡……被……被鬼子的机枪……扫中了……好几枪!他不能死!他绝不能死啊!求您了!”士兵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苏映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布满尖刺的铁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瞬间淹没了她。五年!整整五年!她以为那个在圣玛利亚医院留下那束带着露水的白玫瑰后,便决绝地消失在漫天烽烟中的身影,连同那份被撕得粉碎、随风飘散的信笺,早己被她用经年累月的麻木、近乎自虐的忙碌和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冰,深深地、永不再启地埋葬在记忆最荒芜的角落。她逼迫自己不去回忆,不去触碰,用救治一个又一个伤员的疲惫来麻痹所有的神经末梢。她以为自己成功了,心湖早己冰封千里,波澜不惊。
可当他就这样,以一种如此惨烈、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眼前,躺在门板担架上命悬一线,那层她耗费五年心血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封外壳,竟在瞬间发出了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一种尖锐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楚,混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某种被强行压抑了太久、连她自己都拒绝承认的东西,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神经,让她浑身冰冷,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推进手术室!立刻!马上!”苏映雪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撕裂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绝,瞬间压倒了走廊里所有的嘈杂、哭泣和呼喊。那声音里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其中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抖。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片致命的、心脏附近的暗红血污和他扭曲的腿上移开,那目光锐利如刀,猛地刺向身旁同样被这惨烈景象惊得呆住的护士长林姐:“林姐!准备手术!快!清创包!最大的止血钳!强心针!准备血型匹配!立刻去血库找O型血!有多少拿多少!快!快啊!”她的语速快得像在发射子弹,每一个指令都带着与死神赛跑的急迫。
那双曾无数次在无影灯下精准操作、为无数濒死之人重新打开生命通道的手,此刻竟不受控制地微微发凉,指尖传来细微的麻痹感。她深深地、用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走廊里弥漫的硝烟、血腥、消毒水味和绝望的气息都吸入肺腑,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胸腔里翻江倒海般汹涌的所有情绪——那撕扯的痛、那灭顶的恐惧、那冰封五年又被强行撕裂的旧伤疤——再次狠狠地、决绝地压下去,碾碎,封印!现在,她不是苏映雪,不是那个五年前心碎的女人,她是医生!是外科医生苏映雪!她的战场在手术台,她的武器是手术刀和止血钳,她的敌人是死神!她必须赢!
担架被士兵们以最快的速度推向了那扇象征着最后希望的手术室大门。苏映雪挺首了脊背,迈开脚步,眼神在刹那间重新凝聚,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和一种近乎悲壮的专注。她紧随其后,白色的衣角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昏暗走廊里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手术室的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将外面世界的绝望与喧嚣暂时隔绝。门内,一场与死神争夺一个名叫沈聿修的生命的残酷战争,即将在无影灯下,无声地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