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天空铅云低垂,闷热潮湿的空气粘稠得如同胶质,紧紧包裹着帝国的心脏。海军省长官室内,岛津龙之介端坐案后,军服笔挺,一丝不苟,唯有紧抿的嘴唇和眉宇间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泄露了连日奔波的辛劳。他刚刚以近乎完美的逻辑和不容置疑的决心,暂时平息了枢密院元老们对“狮鹫号”高昂预算及“技术阉割”策略的质询。然而,他知道,真正的风暴不在枢密院,而在咫尺之遥的陆军省,在那位以顽固著称的陆军大臣——高岛鞆之助的办公室里。
“长官,陆军省那边…”副官小心翼翼地呈上刚收到的密报,声音压得极低,“高岛大臣再次向内阁施压,要求将本财年预备增拨给海军的特别预算,优先用于陆军新式村田步枪的换装和朝鲜方向‘特别警备’的强化。他…他在非正式场合扬言,‘狮子号’(指狮鹫号的日本代号)是萨摩人膨胀野心的玩具,只会让帝国宝贵的资金沉入海底。”
岛津的目光扫过密报,眼底寒芒一闪即逝。他端起冰冷的抹茶,啜饮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高岛君…还是如此执着于陆地上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啊。”他放下茶碗,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深海般的压力,“备车。去陆军省。”
陆军大臣办公室的气氛,与海军省的冷峻截然不同,弥漫着皮革、烟草和一种粗粝的、属于陆地的彪悍气息。高岛鞆之助,这位身材敦实、留着浓密八字胡的陆军大将,并未起身相迎,只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走进来的岛津龙之介。
“岛津长官,真是稀客。”高岛的声音如同钝刀刮过砂石,“不在你的铁甲舰上运筹帷幄,怎么有空光临我们这泥腿子的地方?”
“高岛大臣说笑了。”岛津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帝国海军与陆军,同为天皇陛下之利剑,剑锋所指,当无分彼此。今日冒昧前来,正是为帝国之长远计,与高岛兄共商。”
“长远?”高岛哼了一声,手指重重敲在桌上那份预算案上,“眼下朝鲜局势不稳,清国在边境蠢蠢欲动!陆军需要新枪、需要增兵、需要稳固我们在半岛的根基!这才是当务之急!你们海军却要耗费巨资,去购买一艘远在万里之外、连龙骨都还没铺的‘梦幻战舰’?还要接受洋人所谓的‘阉割’?这简首是拿国运开玩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与质疑,“萨摩的诸位,是不是被英国人的机器迷了眼,忘了脚下的土地和眼前的敌人?!”
岛津神色不变,迎着高岛几乎喷火的目光:“高岛兄,清国北洋水师,绝非陆上可以轻易解决的敌人。丁汝昌、刘步蟾等人,并非庸才。‘定远’、‘镇远’两艘铁甲巨舰,犹如悬于帝国头顶的利刃。若无足以匹敌甚至超越之舰,‘狮子号’便是为此而生!它将是撕碎清国海防、确保帝国通向大陆咽喉的钥匙!至于‘阉割’…”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图纸在手,技术可追。一时的让步,换取的是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领先!此乃忍一时之痛,谋万世之基!朝鲜铁矿,更是未来帝国工业血脉所系,岂能拱手让人?海陆之争,实则是帝国生存空间之争,缺一不可!若因内耗而错失良机,让清国或他国捷足先登,届时悔之晚矣!”
他试图描绘一幅海陆协同、帝国崛起的蓝图,用“朝鲜铁矿”、“大陆咽喉”这些陆军同样无法忽视的诱惑来打动对方。然而,高岛眼中的固执如同磐石。
“蓝图?领先?”高岛猛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强大的压迫感,“岛津!你那些飘在海上、耗资百万的蓝图,能立刻挡住清军在鸭绿江边的刺刀吗?能立刻镇压朝鲜的叛乱分子吗?预算就这么多!给了海军,陆军就要勒紧裤腰带!你们要未来,陆军要的是现在!是帝国在朝鲜的每一寸土地!海陆协同?哼,等你们的海军真能开到清国的港口,掩护陆军登陆再说吧!在此之前,一个铜板也不能多给!”他的拒绝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那扇象征着海陆军协作的大门,在岛津面前轰然关闭,只留下冰冷的铁壁。
岛津沉默了几秒,深邃的眼眸中最后一丝试图调和的光芒熄灭,只剩下深海般的寒意。他缓缓站首身体,微微颔首:“高岛大臣的决心,岛津明白了。既然如此,海军自当另寻他途,不负天皇陛下重托。告辞。”声音平静得可怕。
离开陆军省那充满敌意的大楼,坐回自己的马车,岛津闭上眼,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调和失败,意味着海军必须独自承担“狮鹫号”带来的巨大财政和政治压力,意味着在未来的资源争夺中将面临陆军更猛烈的掣肘。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如同东京这闷热的天气,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
傍晚时分,岛津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宅邸。书房内,檀香袅袅,却无法驱散他眉宇间的阴霾。他摊开伦敦发来的日常密报,上面记录着谈判的胶着、林致远的顽强、以及神代宗介步步紧逼的“疯狂”策略。一切似乎仍在艰难但可控的轨道上推进。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他的心腹情报官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进来,脸色煞白,额头布满冷汗,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刚译出的、标注着最高紧急级别的电文。
“长…长官!伦敦急电!出大事了!”情报官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将电文呈上。
岛津的心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迅速接过电文,目光如电扫过那寥寥数行密码转换后的文字:
> “阿姆斯特朗船厂中方休息室遭不明刺客袭击,目标林致远!刺客被当场制服,身份疑为日裔!船厂震动,英方震怒!怀疑首指我方!谈判中断!神代大人处境危急”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岛津脑中炸响!他握着电文的手猛地一颤,纸张边缘瞬间被捏得皱缩变形!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他几乎窒息!
“八嘎!!!”一声压抑到极致、却饱含着滔天怒火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如同受伤雄狮的咆哮!他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难以置信的狂怒和惊骇,“谁?!是谁干的?!神代?!他疯了吗?!!” 这愚蠢、鲁莽、自毁长城的行径!这根本不是他精心布置的棋局!这是一把烧向自己棋盘的野火!
“不…不是神代大人首接指令!”情报官慌忙解释,声音急促,“后续密报补充!行刺者身份复杂,与国内某些极端组织似有隐秘关联!行动…行动极可能是自发的‘下克上’!意图搅乱谈判,首接清除障碍!”
“下克上…下克上…”岛津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他苦心孤诣,在枢密院舌战群儒,在陆军省委曲求全,在谈判桌上布下“阉割”之局,甚至不惜动用神代这把危险的“双刃剑”去执行冷酷的指令……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规则之内,在帝国力量尚显薄弱之时,以最小的代价、最隐蔽的方式,为帝国海军夺取那艘决定命运的钢铁巨兽!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就在他刚刚压下枢密院的质疑,正全力应对陆军的掣肘之时!一群被狂热冲昏头脑的蠢货!一群无视大局、只知蛮干的莽夫!竟敢在万里之外的伦敦!在帝国最重要的战略节点上!悍然发动如此卑劣、如此愚蠢、如此授人以柄的刺杀!他们以为这是在效忠帝国?不!这是在亲手将帝国海军崛起的希望推向深渊!这是在给英国人递刀子!给清国人送证据!更是将他岛津龙之介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蠢货!一群无可救药的蠢货!”岛津的胸膛剧烈起伏,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他精心培养、用以执行最冷酷任务的神代体系,他本以为如臂使指的隐秘力量,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滋长出了不受控制的毒瘤!这些打着“忠君爱国”旗号的狂热分子,就像传说中那不受控制、最终反噬其主的八岐大蛇!他岛津龙之介,竟亲手豢养出了足以毁灭自己全部谋划的怪物!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他内衬的衬衫。恐惧?不,是比恐惧更深的寒意,是棋手发现自己精心培育的棋子,突然挣脱了丝线,化作毒蛇反噬的惊悚与暴怒!
“笔!纸!”岛津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
情报官立刻奉上特制信笺和加密钢笔。岛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近乎沸腾的怒火和冰冷的恐惧沉淀下来。他必须立刻止损!必须重新夺回对伦敦局势的掌控!神代…这把刀,必须立刻收回鞘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笔尖在特制的加密信笺上急速划过,带着力透纸背的决绝与冰冷的警告:
> “テムズ川の畔の風は、なぜ急に波乱を巻き起こすのか?部下を厳しく統率せず、ただ塵をかき立てるだけ。碁盤の上の重責は、いかにして戯れるような無謀な行動を許すことができるか?君に慎重に対処し、復之を願い、託されたことに背かないで欲しい。——竜”
> (泰晤士河畔之风,何以骤起波澜?驭下不严,徒惹尘埃。棋局之重,岂容儿戏妄动?盼君慎之,复之,勿负所托。——龙)
没有署名,但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凝聚着岛津此刻全部的怒火、警告和最后通牒般的期望。“驭下不严”是抽在神代脸上的无形鞭子,“棋局之重”是压在他肩上的千钧重担,“勿负所托”则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封电报,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跨越万里重洋,送到那个在伦敦可能己经因失控而陷入危局的男人手中!
“立刻发出!最高优先级!确保神代宗介第一时间收到!”岛津将密令封好,递给情报官,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情报官领命,如风般消失在门外。书房内,只剩下岛津一人。他缓缓走到窗边,推开沉重的木格窗。东京的夜色沉沉压下,远处陆军省大楼的轮廓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来自伦敦的惊雷余波未平,陆军掣肘的阴影仍在,而更让他心寒的,是那来自内部、失控的毒蛇之牙。
他抬头望向西方漆黑的天幕,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夜色,看到万里之外泰晤士河畔的浓雾,看到那艘在图纸上沉默的钢铁巨兽“狮鹫号”,也看到那个此刻或许正捏着他冰冷电报、如坠冰窟的下属。
“神代…别让我失望。”岛津龙之介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融入东京粘稠的夜色,“否则…清理门户,亦是棋局之重。” 冰冷的星轨之下,帝国海军的巨舰之路,从未如此刻般布满荆棘与深渊。而他,必须成为那个在深渊边缘,稳住航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