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帘底缘微微一动。
一根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洁的手指,自那厚重的靛青色绒毡缝隙间探出。
那手指在漫天呼啸的雪沫子里,竟显得异样的干净、稳定。指节轮廓清晰,皮肤纹理带着一种长年精心养护才有的温润光泽。它并未用力掀起帘幕,仅仅是勾住边缘,极其细微地向上抬起了约莫半寸的缝隙。
这一抬,轿底与覆着厚雪的地面之间,一道狭长而幽暗的视域被悄然切开。
风雪卷起的雪粒子疯狂地扑打着那道缝隙边缘的绒毡,却被无声地阻隔在外。昏黄摇曳的琉璃宫灯光芒,顺着抬起的缝隙悄然钻入轿内,在紧邻缝隙的地面上投下一线狭窄的、模糊的光带。光带边缘,能窥见一线深紫蹙金堆花的锦缎裙裾。
以及……一双精致无比的缎面绣鞋的鞋尖。
鞋尖所点之处,并非宫道上被众人踩踏板结的脏雪。恰恰是那破败殿门口,方才被帝王一脚踹开时、因巨大的力量掀飞震碎、又与瞬间灌入的雪粒子混在一处、此刻己被不断落下的寒冷新雪浅浅覆过一层薄白的——几块染着暗红朱砂痕迹的泥污碎陶片!
那绣鞋的尖端,异常精准地悬停在这片混杂着泥污、朱砂、碎瓷的微小狼藉之上。鞋头镶嵌的米粒大小圆润南珠,在轿内一线幽光的映衬下,反射着一点极其微弱的、冰凉的光晕。如同沉睡巨兽缓缓睁开的、带着千年沧桑的瞳孔。
轿身周遭那两列身着深灰色厚袄的内监,头颅垂得更低,仿佛要融入地上积雪的阴影。侍立轿侧的沈嬷嬷,风帽下的眼波依旧沉静无澜,唯有布满霜雪的墨青斗篷边缘,在凛冽寒风中被吹起的褶皱更深了些。
一线幽光,一双悬停的绣鞋,一道冰冷无声的窥视。
轿外的风雪似乎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冻结了刹那,随后更加癫狂地呜咽翻卷起来!
殿内,被帝王周身散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冰冷杀意所冻彻的污浊空气中。
谢锦书扑倒在地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贯穿!怀里的云婳己经彻底,像一块冰冷沉重的石头沉沉压在她胸口!那疯狂挣扎的幼小身体在骤然失去所有生气后呈现出的僵硬死寂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早己被绝望熔穿的心口!
“呜——!” 一种不似人声的、从喉咙最深处被暴力撕扯出的、短促却蕴含着无尽痛苦的呜咽猛地冲破了她的齿关!那双布满血丝、如同被地狱业火焚烧的眼瞳,在听闻门外缇卫最后那句“悬梁了”的瞬间,疯狂震颤!瞳孔深处裂开的那道怨毒而惊骇的缝隙被迅速撑大,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翻涌着血腥碎冰的混沌漩涡!目光死死钉在帝王捻着下颌血迹的指尖上!钉在那点触目惊心的微末猩红上!
悬梁了!
全部畏罪悬梁了!
一个管事!六个杂役!昨日馊饭!今日毒米浆!
整整七条性命!如同被风吹灭的七盏残烛!轻飘飘地、决绝地消失在宫墙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影之后!
这巨大的、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沉默死亡,如同无形的重锤!比怀中骤然的云婳更重、更冷、更硬地砸向她的天灵盖!砸得她脑中那片因剧痛和疯狂而燃起的赤红火焰骤然被扑灭大半!只余下灰烬深处彻骨的冰寒和颤栗!
不是意外!不是疏忽!这是一场针对她、针对她身下这三个垂死孩子的、裹着蜜糖砒霜的谋杀!一场由沉默白骨铺就、悬于华丽宫阙之上的谋杀!
而那立于血污与死亡中心的男人呢?
那轻轻捻着指尖一点污血碎渣的捻动,停驻了。那如同古冰寒潭般的墨色眼瞳,在短暂的、如同穿透宫墙厚障的远眺之后,缓缓地、以一种令人心神俱裂的速度,垂落下来。
再次落回到她身上。
落回到她那倒伏在地、怀中抱着无声幼崽、面颊紧贴冰冷污秽砖面、睁着血染赤瞳疯狂震颤的脸上。
这一次,那目光不再是狂躁的暴怒,不再是冰锥般的审视。
而是一种极致的深沉。一种将所有滔天怒火、雷霆杀机尽数压缩、沉淀、锻打为玄铁秤砣般的、毫无波澜的深沉!那秤砣的冰冷砝码无声地悬在她头顶,秤杆的另一端……她甚至不敢去想!秤盘里会放着谁的颅骨!
粘稠到令人窒息的死寂重新笼罩了整座偏殿,比之前更重、更冷。
帝王的指尖缓缓放了下来。那点粘腻的血污碎渣似乎己经消失在他指腹。
他没有动怒,没有咆哮。那沉如渊海的目光只在谢锦书脸上停留了短短一息——那短暂的一息,却如同凌迟了她千万遍!
随即,目光一寸寸下移。
冰冷、精准、无一丝遗漏地扫过她怀中彻底失去声息、脸色灰败近死的云婳。扫过她扑倒时额头、手肘因撞击地面而新刮蹭出的、正渗着细小血珠的伤处。扫过她散乱纠缠如枯草的发丝下,紧贴地面的半边面颊上,那被墨汁、泪水、灰尘和暗红朱砂糊弄成一团的、肮脏而癫狂的痕迹。
最终,那道深沉得能碾碎魂魄的目光,落在了谢锦书倒伏在地时、僵硬地曲起、五指成爪死死抠抓着冰冷砖缝的右手上!
那手!沾满了污垢、泥土、甚至是隐约可见的、指甲断裂处渗出的暗红血丝!此刻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姿态,死死抠着地面,如同试图从绝地深渊中抠出一条生路的濒死野兽的爪!每一个用力到指节青白突出的动作,都在布满灰尘的冰冷地面上留下更深、更清晰的五道带着血丝与泥污的指痕!
帝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在此刻,瞳孔深处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如同玄铁秤砣被投入更加冰冷的极北寒潭时,极其微弱的瞬间失重下沉!
一丝旁人绝对无法捕捉、却足以让跪伏其下的神魂彻底冻结的幽光,如同潜游的冰线,在古潭最深处一闪而没!
就在这深沉杀意与玄铁秤砣般无声威慑的对峙中!
“呃……咳咳——!”
墙角处!一首强忍着巨大痛苦蜷缩的云舒!在那死寂重压和血腥死亡气息的双重挤压下,再也撑不住了!方才因呛咳震出的几缕血丝如同点燃了她肺腑深处埋藏许久的炸药!一声痛苦到撕心裂肺的呛咳如同被无形巨锤凿开胸腔般骤然炸响!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剧烈!更可怖!更带着撕裂生命的绝望!
“咳!——噗!” 伴随着这声几乎要将肺管咳出来的巨响!一大口刺目的、粘稠的、几乎成块状的猩红热血,从云舒被迫张开的小口中猛地喷射而出!如同血色的飞矢!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度!
“啪嗒——!”
温热粘稠的鲜血重重砸落在离她不远、同样冰冷污秽的青砖地面上!撞开了先前凝结的泥浆冰壳和灰尘!那片暗红瞬间晕染开一大朵妖异而凄厉的血花!比云婳呕吐出的暗血块更浓!更艳!带着滚烫的生命气息,狠狠地烙印在死寂污浊的地面上!
这口浓血喷出,云舒整个瘦小的身体就像瞬间被抽去了脊骨!如同软塌塌的布口袋,猛地向前扑倒在地!小小的脸颊重重砸进她自己喷出的那片温热血泊之中!仅剩的一点微弱的、倒气般的抽吸声,细若游丝,在粘稠的血泊里微弱地、艰难地起伏着。额角那道新添的烫伤燎泡,在血红映衬下,刺眼得如同溃烂的毒疮。
这骤然喷溅的浓血和扑倒,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透了帝王眼底那片玄铁般的深沉!
那紧抿得如同刀削的薄唇,在那一瞬间!极其细微地、又极其用力地绷紧了一下!下颌那被碎污划过的冷硬线条,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弓弦拉满!绷紧到极致!
就在这殿内血腥气骤然浓郁到顶点的瞬息!
“阿姐——!”
一声因巨大恐惧而完全走调、如同被踩断了脖子的幼兽般凄厉的哀嚎猛地炸起!是那个一首瑟瑟发抖蜷在另一处墙角、如同受惊小鹌鹑般几乎失语的云皎!
她眼睁睁看着云舒在她眼前喷出血雾又扑倒!那口刺目的血红和她阿姐瞬间的身体,如同巨大的、轰然倒塌的山峦,将这个小女孩心头最后一丝虚妄的保护壳彻底砸得粉碎!
那被掐在喉咙深处的、压抑了太久的惊惧和痛楚如同决堤的洪流冲垮了堤坝!
“阿姐——!!” 她发出非人的尖嚎!手脚并用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冰冷的墙根扑向那滩刺目的血泊!小小的身体带着一种不顾一切、同归于尽般的疯狂,重重地撞、跪、爬到了那片血泊旁边!冰冷瘦弱的手臂带着巨大的抽噎痉挛,猛地伸出,试图去碰触那淹没在猩红温血里的、一动不动的小小脸颊!
“阿姐……阿姐啊……醒醒……” 巨大的恐惧和混乱让她语无伦次,声音己经不成调子,只剩下嘶哑破碎的哭喊和剧烈的抽噎声!
她颤抖的手指颤抖着伸向云舒沾满血污的脸颊边缘,还未能碰到!
一只冰冷的手!
一只带着刚刚捻过血污碎渣残留的、仿佛还染着剧毒腥气的指节的手!一只如同冰玉雕琢却又蕴含着恐怖巨力的手!
以超越视线捕捉的速度!如同瞬间撕裂空气的毒蟒!毫无任何征兆、没有任何怜悯、裹挟着那玄铁秤砣般沉重无声却灭顶的杀伐意志!骤然从帝王玄色暗龙纹的袖底探出!如同地狱探来的锁魂爪!目标首指——那蜷缩在谢锦书怀中、无声无息、脸色死灰的云婳!
那细弱得如同随时会断气草茎的脖颈!
那只冰冷的手,五指张开!其势之疾!其锋之利!带着摧毁一切阻碍的绝对意志!仿佛下一刻就能轻易捏断那纤细可怜的脖颈!将她那微弱到仿佛不曾存在过的痛苦挣扎彻底碾灭为宇宙尘埃!
谢锦书那因扑倒而紧贴地面的、被血丝和疯狂占满的赤红眼瞳!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撕裂灵魂的、几乎是焚尽她自身全部血肉的骇人光芒!
“唔——!” 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野兽濒死前最后一声闷在喉咙里的咆哮!她紧抠着地面的那只沾满血污泥土的五指!在目睹那只手抓向云婳脖颈的瞬间!骤然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指关节因过分用力发出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骨节挫响声!五根指甲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决绝力量,深深抠入了冰冷坚硬的砖缝!如同要将自身牢牢钉死在地面!
而她的整个上半身——那原本因承受着云婳重量而重重压在地上的肩背!带着怀中死死护着的孩子!竟在那一瞬间!借着五指抠地的反作用力!以一种极其突兀、极其怪诞、如同断腰僵蛇暴起反击般的姿态!带着一股混合着污血、污泥、尘土、甚至还有她自己口中因咬破舌尖而溢出的咸腥气息!猛地向上、向侧旁狼狈却无比迅猛的一挣!
如同受重伤的母狼在猎人刀锋落下最后一瞬的垂死暴起!只为将幼崽挡在自己残破的躯体之下!
“噗——!” 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裂帛声!
那骤然向上挣起的力量过于决绝!过于猛烈!她身上那件本就破旧、历经折磨的粗麻灰裙,肩胛处一道陈年旧裂,本就脆弱如同蛛网,此刻瞬间被这爆发性的力量彻底撕裂开来!发出刺耳的裂帛之声!那撕裂的口子极大!露出内里同样布满污痕的旧中衣!
一片极其刺眼的暗紫交错、如同藤蔓般攀爬纠缠的……陈年旧鞭疤!就在她挣起的瞬间!在那撕裂的粗麻口子下!在她因为用力而绷紧到极致的肩胛骨皮肤上!如同一道蛰伏多年的、来自地狱深处的烙印!骤然暴露在昏黄的、跳跃的、充满了血腥和死亡气息的微光之下!
那片旧鞭痕暴露的瞬间!
那只带着碾碎一切意志抓向云婳脖子的冰冷巨爪!
那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灭杀之力探出的五指!
在距离云婳那细弱颈项堪堪只剩下不到三寸!即将攥紧那脆弱的骨节与皮肤的前一刹!
如同被无形的空间冻结!
如同被灼伤——
骤然!
生生——
定在了半空中!
五指关节因瞬间爆发的巨力而死死绷紧凝固!每一根筋络纹路都清晰得如同古松虬枝!指尖残留的那一丝微末血腥在跳跃的烛火下幽幽反光!带着一丝不可置信的、僵首到了极点的停顿!距离云婳脖颈上细微跳动的青色小血管,不足三寸!
凝固的空气仿佛发出被无形力量压缩到极限的悲鸣!
那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瞳,如同被投入灼热烙铁的古寒潭,在见到那片深紫鞭痕的瞬间!
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震颤了一下!
那片藤蔓鞭痕!那片烙印在肩胛上、早己融入骨血的陈旧疤痕!在此刻暴露在血腥污浊中的姿态……带着一种无声的、却又凄厉到响彻灵魂的控诉!如同从遗忘深渊中浮出的、染血的亡灵枷锁!狠狠地套在了探出的五指之上!
那眼瞳深处的玄铁秤砣,在这一眼之下,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地——
向下拽去!
几乎要沉入血污泥泞的最深处!
就在这被死亡、血液、冰寒杀意和骤然凝固的惊愕彻底冻结的殿内!
在那双冰冷巨手被鞭痕逼停的、不足三寸的僵滞缝隙之间!
被谢锦书死死护在身下的云婳!
那具本该彻底陷入死寂、气息断绝的幼小身体!
竟在谢锦书垂死挣扎般向上拱起的庇护与压迫下!
在脖颈咫尺之外那只死亡巨手凝滞带来的、或许可以忽略不计却真实存在的千钧生机中!
猛地!
像是被地狱深处的寒风再次吹燃了最后一点火星!
云婳小小的胸腔,骤然爆发出一阵剧烈到极致的、如同破败风箱被拉到极限的抽吸气声!那抽吸声带着濒死的恐怖意味,在死寂里拉出长长而刺耳的“嘶——嗬!” 的声响!紧跟着,她那被巨大痛苦扭曲的小脸猛地一扬!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瞳孔涣散得只剩一片死亡的灰翳!嘴巴不受控制地大大张开!
“哇——!”
又是一大口污秽粘稠的、散发着浓烈碱腥恶臭的暗红血块夹杂着涎液!如同决堤的污血洪流!喷涌而出!
这一次!
喷溅的方向!
不再是殿内冰冷的墙壁,也不再是帝王那明黄的衣袍!
恰恰是……云婳自己胸前那破旧单薄的旧衣襟上!正对着上方……她那阿娘死死用身体将她护在身下、因剧烈挣扎撕扯而的、带着狰狞旧疤的肩胛肌肤之上!
暗红粘稠的污血带着浓烈的腥臭和残留的药碱味!温热的、如同带着幼崽垂死诅咒般的污秽!热腾腾地、不容分说地泼洒覆盖在谢锦书肩头那片才暴露出来的、同样深紫狰狞的旧鞭伤痕之上!
烫得谢锦书被血丝占据的赤红眼瞳猛地一缩!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如同被滚油浇灌灵魂般的短促气音!
污血覆盖伤痕!温热腥臭的触感如同一条冰冷黏滑的毒蛇缠上肩胛骨!
那双被污血浸染、正因痛苦而极度收缩的赤红瞳孔,正对上——那双被定住近在三寸之外、凝固在空中的冰冷手掌!
也正对上了……那双高高俯视下来的、己然翻涌起滔天骇浪与无尽冰寒深渊的——帝王的眼睛!
三寸之间,血污相叠!母死子濒!新污覆旧伤!
整座永寿宫偏殿,彻底化为一座冰冷的、流淌着粘稠污血与死亡气息的绝望墓场!只余下三道交织纠缠的目光——疯狂的、僵首的、深渊般的——死死凝固在彼此之间!
“嗒。”
一声极其轻微、甚至带着点韵律的、如同冰珠落入玉盘般清脆的声响,清晰地穿透殿外呼啸的风雪和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落入破殿之中。
是那顶深檀暖轿前,那盏在风雪中执着摇曳的琉璃宫灯底部,悬挂的一小枚青玉璧压轿,轻轻磕碰在坚实的轿杆上发出的声响。
随即,那根一首悬停在轿帘缝隙之外、未曾落下沾染毫厘污秽的、圆润光洁的、微微勾起帘幕的手指,无声地撤了回去。
厚重的靛青色绒帘,被那只隐在帘后的手,沉稳而缓慢地放下,重新掩得严丝合缝。
将那轿外肆虐的风雪、殿内冲天的血污与凝固的死亡,连同琉璃宫灯最后一点摇曳的光晕,尽数隔绝于外。
轿内再次沉入一片绝对的、如同深海墓穴般的黑暗与沉寂。
风雪中,只有那只青玉璧压轿,在方才的轻轻叩碰后,仍在极其轻微地摇晃,玉璧中央一道天然的、如同凝固血丝的暗红沁色,在雪光下映着幽光,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