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沉沉,宫殿深处的烛火正一寸寸啃噬着黑暗。
三十余根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将殿宇照得半明半暗。空气中浮动着两种气息:浓得化不开的药香,混着老松木被岁月浸出的沉郁,像这位帝王的一生——一半是硝烟里的铜锈味,一半是江山里的草木气。殿外飘着七月的夜风,卷着禁城特有的清冽,偶尔掀动窗棂,带进来几声巡夜禁卫的甲叶轻响,又被厚重的殿墙吞得干干净净。
最深处的暗影里,有团轮廓在微微起伏。那是开国的帝王。
他的呼吸己经轻得像缕烟,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滞涩,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沟壑纵横的影,那些纹路里盛着三十年的刀光剑影——从推翻烈王时的血雨腥风,到定鼎天下后的宵衣旰食,此刻都凝在松弛的皮肉下,倒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沉雄的骨相。
“你来啦。”
声音从那团轮廓里浮出来,轻得像落在烛火上的灰,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内的寂静。
殿门无声地开了道缝,一道黑影滑进来。他走过侍立的内侍与宫女身边时,那些垂首的人影连睫毛都没颤一下,仿佛他只是穿堂的风。昏黄的烛火照在他经过的地方,影子却像被什么吸走了,始终凝不成具体的形状。
“您知道我会来?”黑影的声音在殿中散开,不辨男女,像冰落在玉上,清冽又模糊。
帝王没接话,只是偏过头。他的目光越过烛火,落在殿顶的梁上。那梁是当年从烈王宫殿拆来的旧木,被他留着做个念想,三十年风吹日晒,木纹里还嵌着当年兵戈的划痕。“都说皇帝是天下至尊,”他忽然笑了笑,笑声里裹着痰音,“可只有坐上这位置才明白,这龙椅是个囚笼。”
烛火猛地跳了跳,将他脸上的笑影拉得很长。“当年在乡野里,我能跟贩夫走卒蹲在田埂上啃窝头,能指着月亮骂烈王的税吏。可穿上这龙袍,连打喷嚏都得想着会不会惊了朝臣——他们总说‘陛下圣明’,可谁知道我半夜醒了,总想起当年一起扛过刀的兄弟,坟头草怕都三尺高了。”
黑影立在烛火照不到的地方,像块沉默的石。
“总觉得有一天,”帝王的目光转回来,落在那片浓黑上,“等我不用再攥着这天下了,会有个懂这些的人来。不用行礼,不用称陛下,就坐着说说话。”他的眼窝深陷,却在昏暗中亮着点光,像老兵回望战场时的眼神。
“您是位好皇帝。”黑影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缓,“至少在我看来。”
“好皇帝?”帝王低低笑了两声,药味随着呼吸散出来,“三十年前,烈王把刀架在百姓脖子上,连孩子的襁褓都要搜三遍。我们二十七个兄弟,躲在破庙里歃血,说要让天下人能睡个安稳觉。”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后来烈王死了,城破那天,血漫过了护城河。他们说我能定规矩,推我坐上这位置。我以为是并肩看天下,结果回头一看,就剩我一个了。”
殿外传来更夫敲西更的梆子声,笃笃两下,像敲在人心上。烛芯爆出个火星,落在地上,没等烧起来就灭了。
“这天下经不住再折腾了。”帝王忽然抬手指向侧前方。那里立着个十七岁的青年,身形挺拔,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帝王,只是眼神里还带着未脱的青涩,此刻正垂着手,指尖微微发白。“你看他,能让百姓接着睡安稳觉吗?”
黑影没说话。殿内只剩下帝王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
“说吧,你想要些什么。”帝王转回头,声音里多了几分属于开国者的干脆,“金银?土地?还是想让我废了哪个苛法?”他当了三十年皇帝,早己习惯用天下的资源来酬谢或交易,可面对这团影子,却忽然觉得那些都轻飘飘的。
“我并不缺什么。”
黑影的回答让帝王愣了愣。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贪财的、恋权的、求名的,唯独没见过这样的。他想了想,忽然笑了,带着点释然:“也是,能在这殿里来去自如,又怎么会缺这些。”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些关于世界的真相。”黑影的声音里似乎有了点温度,“因为你是个好皇帝,这是对你功绩的奖励。”
烛火忽然稳了,不再摇曳。殿外的风停了,连巡夜的甲叶声都远了。帝王的呼吸渐渐平稳,黑影的声音在殿内流淌,时而低沉如古潭,时而清越如流泉。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只有偶尔帝王会低低“哦”一声,或是良久的沉默,像在咀嚼什么从未听过的道理。
天快亮时,烛火己经短了半截。帝王忽然撑着坐起来,骨节发出细碎的响声。“先生,”他的声音带着恳求和最后的气力,“我看您似乎缺个徒弟。这孩子蠢笨,唯独还算孝顺,您看……”他的目光紧紧锁着那团黑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黑影久久没动,殿内静得能听见烛油滴落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哈……”帝王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有释然,有自嘲,还有点开国者独有的豪迈,“是我贪心了……天下是他们的,路该自己走……”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缕晨光从窗缝挤进来,落在帝王的脸上。他的眼睛闭着,嘴角还带着笑,呼吸己经停了。
殿外的梆子敲了五下,清脆明亮。巡夜的禁卫换了班,甲叶声里混进了报晓的鸡鸣。
那团黑影不知何时己经不见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殿内渐冷的烛火,还在照着这位开国帝王最后的安宁,而在偏殿中多了位衣衫褴褛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