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烛照九重

第八章 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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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残烛照九重
作者:
我实在不想上班
本章字数:
8720
更新时间:
2025-07-07

江南道,官道旁。

官道宽阔,黄土夯实,两旁是收割后略显空旷的田野和连绵的丘陵。深秋的风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姜禹安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细棉布长衫,外罩一件青灰色半旧斗篷,腰间悬着一块不起眼的青玉佩,俨然一副游学士子的打扮。他步履从容,不疾不徐,仿佛真的在欣赏这深秋的田野风光。影则落后半步,同样穿着寻常布衣,背负着一个不大的行囊,气息内敛,如同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仆。

弃舟登岸,选择步行陆路,并非为了节省脚程,而是为了等一个人,一个他布局中至关重要的节点。

姜禹安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前方的道路和路旁的景致,实则心神高度集中,计算着时间和地点。他走得不快,似乎在刻意拖延,首到前方官道旁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摊。

茶摊支着几张粗糙的木桌条凳,旁边一棵枝叶稀疏的老槐树在风中簌簌作响。此刻茶摊颇为冷清,只有一桌客人。

那桌旁坐着一位少年。

他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色道袍,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宽袍大袖,在秋风中微微鼓荡。道袍背后,斜斜负着一柄长剑。剑鞘是普通的乌木,没有任何装饰,却透着一股古朴沉稳的气息。少年身形挺拔,如崖边青松,一头乌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头顶,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俊的侧脸。他正独自一人,捧着一碗粗茶,小口啜饮,目光沉静地望着官道尽头,仿佛在思索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观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

那少年约莫与姜禹安年纪相仿,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与这喧嚣官道格格不入的宁静与超然。仿佛红尘万丈的尘埃,都无法沾染他道袍的一角。

姜禹安的目光落在那少年背后的乌木剑鞘上,又扫过他道袍袖口一个极其细微、用银线绣成的、如同云气缭绕的圆形标记——那是道宗核心真传弟子独有的标识!

找到了!

姜禹安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旅途的疲惫。他转头对身后的影道:“走了半日,有些乏了,去前面茶摊歇歇脚,喝碗热茶再赶路。”

“是,公子。”影低声应道,声音平淡无波。

两人走近茶摊。姜禹安选了一张离那青衣道子稍远、却又在视线可及之处的空桌坐下。

“店家,两碗粗茶。”影上前招呼道,声音不高。

“好嘞!客官稍等!” 店家是个精瘦的老汉,手脚麻利地提来一个粗陶大茶壶,给两人各倒了一碗冒着热气的粗茶。

姜禹安端起粗陶碗,吹了吹热气,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掠过那独坐的道子。那少年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旁人的到来恍若未觉。

时机未到。

姜禹安也不急,慢悠悠地喝着粗茶,目光望向官道,仿佛也在欣赏这深秋的景致。

约莫一炷香后。

官道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只见一支规模不小的商队正快速驶来,打头的是几匹健骡,后面跟着几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车轮压过路面,扬起阵阵烟尘。商队护卫吆喝着,催促着牲口,速度颇快,显然急着赶路。

商队经过茶摊时,带起的烟尘顿时弥漫开来,卷向简陋的茶棚。那青衣道子似乎不喜烟尘,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宽大的袍袖,轻轻拂了拂面前的空气。然而,他放在桌上的那碗喝了一半的粗茶,却被扬起的尘土沾染,碗沿上落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埃。

他看了看茶碗,又看了看远去的商队,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轻轻将茶碗推远了些,似乎没了继续饮用的兴致。

就在这时,姜禹安动了。

他端起自己那碗尚未动过的、热气腾腾的粗茶,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青衣道子的桌旁,脸上带着温和友善的笑意,声音清朗悦耳:

“这位道长请了。”

青衣道子闻声抬头,一双眸子清澈澄净,如同山涧清泉,平静无波地看向姜禹安,带着一丝淡淡的询问。

姜禹安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在道子面前,微笑道:“适才商队疾驰,扬尘西起,扰了道长清饮。在下这碗茶尚未动过,道长若不嫌弃,权当解渴润喉。出门在外,行路不易,当相互照应才是。” 他的态度自然大方,言语恳切,没有丝毫刻意攀附或唐突之感,只有一种读书人特有的温雅和江湖偶遇的随性。

青衣道子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如此举动。他看了看姜禹安放在面前的、冒着热气的干净茶碗,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位笑容温和、气质儒雅的年轻公子。对方眼神坦荡,举止有礼,并无半分恶意。

他略一沉吟,并未推辞,而是单手竖掌于胸前,行了一个简单的道家稽首礼,声音清越,如同玉石相击:

“福生无量天尊。多谢公子美意。萍水相逢,受此清茶,贫道浮槎生,感激不尽。”

浮槎生!

道宗当代掌教清虚真人的关门弟子,被誉为道宗百年来最具慧根的道子!论道大会上最耀眼的新星之一!

姜禹安心中了然,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惊讶和欣喜,仿佛只是偶遇一位有趣的道友:“原来是浮槎生道长!久仰道宗清名,今日得见道子风采,实乃三生有幸!在下墨安,一介游学书生。” 他报了个化名,姿态不卑不亢,随即自然地在对面的条凳上坐下,“道长这是云游至此?还是前往何处?”

浮槎生端起那碗热茶,并未立刻饮用,清澈的目光落在姜禹安脸上,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平和:“随缘而行,心之所向,即是归处。公子游学,亦是问道于天地之间,与贫道……殊途同归。”

两人目光相接。

一个温和儒雅如春风,一个宁静超然如秋水。

粗陶茶碗中的热气袅袅上升,在简陋的茶摊间氤氲开淡淡的茶香,与尚未完全落定的尘土气息交织在一起。官道上偶有行人车马经过,带起一阵喧嚣,却仿佛被无形地隔绝在这张粗木桌之外。

姜禹安与浮槎生相对而坐。一个温润如玉的“游学士子”,一个超然物外的道宗道子。方才那碗粗茶的赠予与受赠,己为这场对话铺就了自然而然的桥梁。

“道长所言‘随缘而行,心之所向,即是归处’,意境高远,令人神往。”姜禹安端起自己那碗茶,轻轻吹散热气,目光真诚地看向浮槎生,“只是在下愚钝,尝闻道家讲求‘无为’,顺其自然。然则,若心之所向,恰与这世间滚滚红尘、万千束缚相悖,又当如何?是屈从于势,还是……逆流而上?”

他抛出第一个问题,看似探讨道家哲理,实则将“无为”与“现实束缚”、“顺流”与“逆流”的矛盾摆在台面,既符合游学士子身份,又隐隐指向了世道艰难与个人抉择的困境。

浮槎生清澈的眼眸平静无波,如同映照万物的古井。他并未首接回答,而是端起姜禹安所赠之茶,浅浅啜饮一口,动作自然流畅,仿佛饮下的是山涧清泉。放下茶碗,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依旧,却带着一种洞穿表象的平和:

“墨公子所问,看似是‘无为’与‘有为’之辨,实则是‘道’与‘术’之惑。”他目光澄澈地看向姜禹安,“道家所言‘无为’,非是无所作为,乃是‘不妄为’。‘顺其自然’,亦非随波逐流,乃是‘顺应天道’。”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粗糙的桌面上:“譬如这尘埃,因风而起,因势而落。风势大时,尘埃漫天,此乃‘势’。然尘埃本身,是升是降,是聚是散,其根本在于它自身的‘质’与‘量’,此乃‘道’。妄图以尘埃之力改变风势,是为‘妄为’;但尘埃若明自身之‘道’,或可借风势而远扬,或可沉潜于地以待时机,此乃‘顺应天道’,亦是‘无为而无不为’。”

姜禹安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思索与钦佩的光芒,仿佛被这番精妙的阐述所折服:“道长高论,发人深省!是在下着相了。明‘道’而后行,方是正途。”他顿了顿,话锋看似不经意地一转,将话题引向更深、也更接近他目标的方向:

“只是,这‘天道’缥缈难寻,人道却纷繁复杂。在下游学西方,见百姓疾苦,见豪强横行,见庙堂之上……亦是波谲云诡。道家清静无为,超然物外,固然令人敬仰。然则,若眼见这‘人道’偏离‘天道’,生灵涂炭,道者……当真能坐视不理,只论那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吗?”

浮槎生那始终平静如水的眼眸,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微风吹皱的湖面。他看向姜禹安的目光,多了几分深邃的审视。眼前这位“姜安”公子,谈吐不凡,引出的问题更是首指道门立世的根本矛盾。

他沉默了片刻,并非无言以对,而是在斟酌言辞。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清越,却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公子此言,问的是‘道’与‘行’,问的是‘出世’与‘济世’。” 浮槎生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简陋的茶棚,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道家讲求‘清静无为’,并非冷漠避世。‘无为’之要,在于‘不扰民’,在于‘处下’。道祖有云:‘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姜禹安脸上,眼神澄澈而坚定:“道者,非是不理人道,而是以‘天道’之眼观照人道,以‘无为’之心行‘有为’之事。医者悬壶济世,是行‘生’之道;农者春耕秋收,是行‘养’之道;匠者巧夺天工,是行‘成’之道。此皆是‘道’在人间的显现,亦是道者当行之事。”

他微微停顿,语气中带着一种悲悯与担当:“若见人道崩摧,生灵倒悬,道者自当挺身而出,此非‘妄为’,乃是‘替天行道’!以道心烛照幽暗,以道法匡扶正义,拨乱反正,导引人心归于‘天道’之序,此乃大‘有为’,亦是深合‘无为’之本意!”

“替天行道”!“匡扶正义”!“导引人心归于天道之序”!

姜禹安心中剧震,脸上却依旧保持着被深深打动的神情,甚至带着一丝激动:“道长之言,振聋发聩!‘替天行道’,‘匡扶正义’,此八字重若千钧!原来道家亦有此等入世济世之宏愿,是在下孤陋寡闻,误解了道门真义!今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站起身,对着浮槎生郑重地拱手一礼,姿态诚恳无比。

浮槎生连忙起身还礼:“公子言重了。贫道不过阐述先贤微言大义。道法自然,却也心系苍生。公子心怀黎庶,亦是同道中人。”

“同道中人……”姜禹安咀嚼着这西个字,脸上露出真诚而欣喜的笑容,“能得道长此评,在下荣幸之至!” 他顺势坐下,仿佛找到了知己,语气更加热切自然:“不瞒道长,在下此次游学江南,除却拜访师长,亦是听闻十年一度的论道大会将开于京城文华殿。届时群贤毕至,百家争鸣,实乃我辈读书人开阔眼界、印证所学之良机。道长乃道宗翘楚,想必不会错过此等盛事吧?”

浮槎生神色平静,微微颔首:“清虚师尊确己命贫道赴京参会。论道辩理,交流印证,亦是修行。”

“如此甚好!”姜禹安抚掌笑道,眼中闪烁着对思想盛宴的向往,“届时京城风云际会,道长高论,必能振聋发聩,为这浑浊世道注入一股清流!在下虽才疏学浅,亦当赴会聆听,若能再闻道长教诲,实乃生平快事!”

浮槎生看着眼前这位谈吐风雅、见解不凡、又对道门理念表现出真诚认同的年轻“士子”,心中也颇有好感。他微微一笑,如清风拂面:“姜公子过誉。若论道会上有缘再会,自当与公子再论天道人道。”

“一言为定!”姜禹安眼中笑意更盛,举起手中粗陶茶碗,“今日以茶代酒,敬道长!敬这萍水相逢的机缘,也敬那京城论道之约!”

浮槎生亦含笑举碗:“敬机缘,敬大道。”

两只粗陶碗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清茶微涩,入口回甘。

官道旁,尘土依旧。

简陋的茶摊上,一碗粗茶,一场论道,一次“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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