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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子似的寒风，裹挟着西伯利亚的凛冽，在绥河镇狭窄的街道上打着旋儿，抽在人脸上，生疼。零下三十度的空气，吸一口都感觉肺管子要结冰碴子。林小川把脑袋使劲往厚实的棉猴帽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两只眼睛，长长的睫毛上瞬间挂了一层白霜。
“嘶……爸，这大冷天儿的，非得今儿去啊？” 林小川的声音闷在围巾里，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刚从李胖家热得能烙饼的炕头爬出来，一脚踏进这冰窖，落差太大。
走在前头的林国强，裹着一件毛领子油光锃亮的黑色皮夹克，像头不怕冷的熊。他回头瞪了儿子一眼，嘴里喷出的白气老长：“废话！年根儿底下，边贸集市最热闹！好东西多！带你小子开开眼，见见世面，省得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学校里瞎胡混！再说了，” 他拍了拍夹在腋下的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你老子我去‘考察市场’，你跟着拎拎东西，天经地义！”
林小川撇撇嘴，心里嘀咕：考察市场？八成是去“联络感情”顺便“看看行情”吧。他可是听王平提过一嘴，他爸林国强当年在镇上，那也是响当当的“林大棒子”，后来为了追他妈才“改邪归正”的。这“感情”和“行情”，估计都带着点江湖味儿。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口。
穿过几条冻得硬邦邦、覆盖着脏雪的小巷，喧闹声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转过一个街角，眼前的景象让林小川瞬间忘了寒冷，小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嚯！人山人海！
绥河镇靠近边境的这块空地，平时荒着，此刻却成了沸腾的海洋。积雪被踩得乌黑发亮，泥泞不堪。临时搭起的棚子、支起的木板摊一个挨着一个，挤得满满当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味道：冻硬了的鱼腥味、浓烈的孜然烤肉香（不知哪家胆大的在冰天雪地烤串）、劣质烟草味、皮革的膻气，还有……一股甜腻的、林小川从未闻过的香气。
“跟紧了！别让人挤散了！” 林国强吼了一嗓子，率先扎进了人堆。
林小川赶紧跟上，立刻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前进。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带着大碴子味的吆喝声：“瞅瞅看看嘞！正宗的俄国大列巴！管饱！”“貂皮帽子！保暖抗风！假一赔十！”；叽里咕噜的俄语讨价还价声，语调又快又急；小孩儿的哭闹声；还有录音机里放着的、节奏强劲又有点土的俄罗斯流行歌曲。
“川哥！川哥！这儿呢！” 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漏风音的声音穿透嘈杂传来。
林小川循声望去，只见李胖像个球一样从人群里“滚”了出来，后面跟着黑皮、大壮，连孙亮也来了。几个小子都裹得跟粽子似的，脸蛋冻得通红，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胖儿？你们咋也来了？” 林小川有点意外。
“俺……俺妈让俺来买点红肠！” 李胖搓着手，哈着白气，“碰……碰巧遇上了！亮……亮子说跟着长长见识。” 孙亮在旁边点了点头，眼神好奇地打量着西周。
“这地方可真够劲儿！” 黑皮咧着嘴，东张西望，看什么都新鲜，“比咱镇上大集热闹多了！哎，川哥，你看那老毛子，鼻子真大嘿！跟酒糟似的！” 他指着不远处一个穿着厚重皮袄、正在和一个中国商贩比划着说话的俄罗斯大叔。
大壮没说话，眼睛首勾勾地盯着一个摊位上堆成小山、脸盆那么大的、黑乎乎的面包圈，喉咙明显滚动了一下：“那……那大饼，得……得多扛饿啊？”
“那……那叫大列巴！” 李胖努力展示着他的“博学”，不过舌头还是有点不利索，“俄……俄语叫‘хлеб’（赫列巴）！老……老毛子的主食！跟咱……咱家馒头似的！”
“赫……赫你个头！胖子，我看你舌头又‘卡住了’吧？” 黑皮毫不留情地揭短，引来一阵哄笑。李胖气得首翻白眼，昨晚“卡住了莎”的阴影还没完全散去呢。
林国强没管几个小的打闹，径首走向一个挂着“中俄精品”牌子的稍大摊位。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戴着狗皮帽子，一见林国强，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隔着老远就伸出手：“哎哟！林老板！过年好过年好！您可有日子没来了！快瞧瞧，新到的货！”
林国强跟他用力握了握手，动作带着一种老练的江湖气：“老金，过年好！生意兴隆啊！有啥新鲜玩意儿？”
“托您的福！您瞧这个！” 摊主老金从摊子底下小心翼翼地捧出几个色彩鲜艳、造型精致的木头娃娃，一层套着一层，从小到大。“正宗的俄罗斯套娃！莫斯科那边来的！您瞅这漆色，这画工！给嫂子和小少爷带一套？”
“套娃？” 林小川凑过去，拿起一个最小的，只有拇指大小，画着个红脸蛋的小姑娘。他试着拧开，里面果然还有一个更小的，再拧开，还有！一层套一层，足足有七个！
“嘿！这玩意儿有意思！” 黑皮也拿起一个，用力一掰，没掰开，差点把娃娃头拧下来，惹得老金一阵心疼，“哎哟，小兄弟，轻点儿！这是拧的！不是掰的！”
李胖小眼睛放光：“俺……俺知道！这叫‘马特廖什卡’！俺……俺们安德烈老师说过！这……这大的套小的，小的套更小的，就……就跟……” 他卡壳了，努力想找个比喻。
“就跟俄罗斯套人似的！” 大壮突然蹦出一句，憨憨地补充，“一……一个套一个，最后套没影儿了！”
“噗！” 林小川差点笑出声。孙亮也忍不住抿了抿嘴。老金哭笑不得：“哎哟，这位小兄弟可真会说话！这叫艺术！吉祥！寓意多子多福，生活圆满！”
林国强没在意小辈的闹腾，拿起一个套娃仔细看了看画工和木质，又掂量了一下分量，眼神精明：“老金，这价儿……有点虚高吧？年前那批货可不是这价。” 他开始熟练地讨价还价，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
林小川在一旁看着，觉得他爸此刻不像个老板，倒有点像……嗯，有点像王平跟人谈判时的感觉，只不过更圆滑，更透着一种“我懂行，你别蒙我”的气场。这就是“江湖气”和“生意经”的结合？
他没继续听老爸和老金掰扯价格，目光被旁边摊位上的一大片金光闪闪的东西吸引了。走近一看，是各种军用望远镜！长的短的，双筒的单筒的，有的还带着奇怪的刻度。摊主是个小个子，眼神滴溜溜转，一看就很精。
“小兄弟，来一个？正宗苏联军用望远镜！看得贼拉远！晚上还能看星星！” 小个子摊主热情招呼。
黑皮一听“军用”、“贼拉远”，来了兴致，拿起一个双筒的，学着电影里的样子，架在眼睛上就朝远处看。“哎哟我去！真清楚！川哥，你看那边卖糖葫芦那老头儿，鼻毛都看得一清二楚！哎？那……那不是……” 他声音突然顿住了，望远镜定定地朝着人群某个方向。
“谁啊？” 林小川心里一动，警觉起来。
“没……没啥，看花眼了。” 黑皮放下望远镜，挠挠头，表情有点不自然。林小川顺着他刚才看的方向望去，只看到攒动的人头和一片蒸腾的白气。
“别……别乱看！” 李胖紧张兮兮地拉了拉黑皮的袖子，“万……万一有张麻子的人呢？川……川哥，俺……俺这心里还突突呢！” 他还没完全从昨晚的“酒后吐真言”和“卡住了莎”的丢人中缓过来，对“张麻子立威”的情报格外敏感。
林小川没说话，心里却记下了黑皮刚才的异常。他拿起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小单筒望远镜，握在手里，冰凉冰凉的。这东西……或许有点用？
“黑皮！放下！那是你能瞎摆弄的吗？” 林国强不知何时结束了和老金的“谈判”，买下了一套中等大小的套娃，用报纸包好了。他走过来，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黑皮的后脑勺，“弄坏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转头对小个子摊主说：“这个小的，多少钱？” 他指的是林小川手里那个单筒的。
一番简单的交涉（林老板的气场再次发挥作用），那个小单筒望远镜就归了林小川。林国强没多说，只丢下一句：“拿着玩儿吧，别对着人瞎看，不礼貌。”
就在林小川把玩着新得的“玩具”时，那股甜腻的、奇特的香气更浓了。源头就在旁边一个摊位上。摊子上堆满了用花花绿绿锡纸包裹的长方块，还有散装的一粒粒用彩色糖纸包着的小东西。
“巧克力！纯可可脂的！老毛子最爱！小孩儿吃了聪明！姑娘吃了漂亮！” 摊主是个胖大婶，嗓门洪亮。
“巧……巧克力？” 李胖的鼻子像装了雷达，瞬间锁定了目标，小眼睛瞪得溜圆，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这……这就是电视里老说的……外国糖？”
“对喽！小胖墩儿，来点尝尝？可香可甜了！” 胖大婶热情地拿起一块，“掰一块尝尝不要钱！”
李胖迫不及待地接过一小块黑乎乎的东西，塞进嘴里。下一秒，他的表情凝固了，接着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爆发出惊人的光芒：“呜！嗷！香！真……真他娘的香啊！这……这味儿！甜……甜里面还有点苦……苦完了又香！比……比俺奶熬的糖稀强一百倍！”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漏风的门牙都在闪光。
黑皮和大壮也尝了尝，黑皮咂咂嘴：“嗯！是挺带劲儿！” 大壮则憨憨地说：“没……没大列巴扛饿，但……但是好吃！”
林小川也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浓郁醇厚、带着微苦的香甜瞬间在舌尖化开，丝滑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去，确实是他从未体验过的美味。好吃！
“爸，买点这个吧？” 林小川看向林国强。这东西看着就稀罕，带回去给妈尝尝，给王平哥也送点。
林国强对这种“小孩儿零嘴”兴趣不大，但看到儿子难得开口，点点头：“行，买几块。老毛子这玩意儿也就吃个新鲜。” 他让胖大婶包了几块大的牛奶巧克力和几小袋花花绿绿的酒心巧克力。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小川？”
林小川回头，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小娟穿着件红色的羽绒服，围着一条雪白的围巾，衬得小脸越发白皙清秀，正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拎着个装了点心的网兜，旁边是她妈妈。
“小娟？阿姨！” 林小川赶紧打招呼，脸上有点发热。
“林同学，你也来赶集啊？” 小娟妈妈笑着问，目光扫过林小川身边的林国强和几个“凶神恶煞”的小伙伴（尤其是一脸好奇盯着小娟看的黑皮和大壮），笑容稍微淡了点。
“啊，跟我爸出来转转。” 林小川连忙解释。
小娟的目光落在了林小川手里刚包好的巧克力上，又看了看摊位上那些漂亮的糖纸，眼神亮了一下，带着点女孩子的天然向往。林小川捕捉到了这细微的眼神，心里一动。
“小娟，给。”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地从自己那份刚买的巧克力里，抽出一小袋包装最漂亮的酒心巧克力（粉红色糖纸，上面印着小花），塞到小娟手里，“这……这个给你尝尝，外国糖，挺……挺好吃的。” 说完，脸更红了，不敢看小娟的眼睛。
小娟愣了一下，看着手里那袋漂亮的巧克力，又看看林小川窘迫的样子，脸蛋也微微泛红，小声道：“谢……谢谢。” 声音像蚊子哼哼。
小娟妈妈看着这一幕，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拉了下女儿的胳膊：“好了，娟儿，咱还得去买毛线呢，跟林同学和他爸爸说再见。”
“林叔叔再见。小川……再见。” 小娟低着头，小声说完，就被妈妈拉着，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消失在拥挤的人潮里。
林小川还傻站在原地，手里仿佛还残留着刚刚碰到小娟指尖的微凉触感，鼻尖似乎还能闻到她围巾上干净的、淡淡的肥皂味。那袋粉红色的巧克力……
“嘿嘿嘿……” 黑皮在一旁挤眉弄眼地坏笑。
李胖则看着小娟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自己手里啃了一半的巧克力，恍然大悟般地一拍大腿：“俺……俺知道了！川……川哥！这……这玩意儿！好……好东西啊！比……比冻梨强！这……这要是给歪嘴刘、给……给小卖部老板儿子、给……给传达室大爷孙子整上两块……” 他那双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智慧”的光芒，“那……那他们还不啥……啥都跟俺说？！”
林小川猛地回过神来，看向李胖。李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进他脑子里！对啊！巧克力！这种稀罕的、甜甜的“外国糖”，对那些半大小子来说，吸引力绝对比冻梨、比几句好话强百倍！这不就是现成的、升级版的“线人费”吗？
他低头看着手里剩下那几块包装朴素的巧克力，又看看李胖手里那块被他啃得乱七八糟的“样品”，再想想李胖那漏洞百出又偶尔能蒙对的情报网……一个模糊的、关于如何利用这“甜蜜武器”来完善情报工作的想法，开始在他脑子里萌芽。
林国强把刚才一幕尽收眼底，哼了一声，没对儿子“借花献佛”的行为发表评论，只是把装着套娃和巧克力的袋子塞到林小川手里：“拿着！走了！人太多，闹心！”
一行人挤出最热闹的区域，准备往回走。林小川一手抱着套娃和巧克力，一手下意识地把玩着那个冰冷的单筒望远镜。他鬼使神差地将望远镜凑到眼前，漫无目的地扫视着集市边缘相对稀疏的人群和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屋顶。
视野晃动，模糊，然后聚焦。
突然，他的动作停住了。在望远镜狭小的圆形视野里，集市入口附近一根冻得梆硬的电线杆子后面，似乎有个穿着深色棉袄的人影飞快地缩了回去。动作很快，很警觉。林小川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移开望远镜，用肉眼朝那个方向看去。
只有光秃秃的电线杆，和几个慢悠悠走过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路人。刚才那个人影，仿佛只是望远镜晃动产生的错觉，或是他过于紧张看花了眼。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吹过。集市上的喧嚣声浪似乎被这风推远了一些，变得有些模糊。
林小川握紧了手里的望远镜和装着巧克力的袋子，指尖传来硬物和锡纸的触感。李胖还在兴奋地叨叨着他的“巧克力贿赂大计”，黑皮和大壮争论着刚才看到的哪个俄罗斯大婶更壮实。林父叼着烟，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皮夹克的毛领子上沾着几点雪花。
一切都显得平常而热闹。
但林小川的心头，却像压上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昨晚李胖那句“拿人开刀立威”的话，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混合着集市上各种嘈杂的声音，还有刚才望远镜里那个一闪而逝、鬼祟模糊的影子。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色彩鲜艳的套娃，一层套着一层，仿佛藏着无数秘密。又捏了捏那袋甜蜜的巧克力，这能撬开更多“秃噜反仗”的嘴吗？
张麻子……年后……你到底想拿谁开刀？
这热闹的年集之下，冰冷的暗流，似乎己经开始涌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