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像绥河镇的冰溜子,看着结实,说化就化了。一转眼,林小川、王平、李胖这绥河镇中心小学的“铁三角”,终于熬到了五年级的尾巴尖儿——毕业大考。
考场里静得吓人,只有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着,卷着初夏的燥热和油墨味儿。监考的依旧是“老严头”,他那锃亮的地中海脑门在日光灯下像个探照灯,锐利的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的小脸。
林小川坐在靠窗的位置,试卷对他来说不算难。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思路清晰得像刚化开的河水。他答得很快,抽空抬眼扫了一下。
斜后方,王平眉头拧成了疙瘩,盯着卷子上那些弯弯绕绕的应用题,眼神里是熟悉的烦躁和空白,手里的铅笔快被他捏断了。再往后,李胖更是汗如雨下,小胖脸憋得通红,对着最后一道“鸡兔同笼”的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那表情活像笼子里的鸡和兔子正在合伙嘲笑他。
林小川心里叹了口气。这几年,王平替他扛了多少事儿?李胖这“情报总管”虽然怂点,但忠心耿耿。眼瞅着就要毕业,能不能一起考上镇里唯一的“重点初中”——绥河镇中学,就看这一哆嗦了。他爸林国强可放话了,考不上重点,暑假就送他去乡下姥姥家“体验生活”,想想就头皮发麻!王平和李胖要是落榜,去了更差的联办初中,那这“铁三角”不就散架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一个胆大包天、带着点江湖义气的计划,瞬间在林小川脑子里成型。他撕下草稿纸一小条,飞快地写下几道难题的最终答案和关键步骤,字迹小得像蚊子腿。然后,他假装笔帽掉了,自然地弯腰去捡。
弯腰的瞬间,他手腕一抖,那小纸条像长了眼睛,“嗖”地一下,精准地贴着地面滑到了王平的脚边!
王平正跟题目较劲,感觉脚边有东西,低头一看,瞳孔微缩。他飞快地用脚尖把那小纸条勾到鞋底下踩住,动作流畅得像个老手。趁着“老严头”转身看黑板的空档,他迅速弯腰捡起,扫了一眼,紧绷的眉头瞬间舒展开,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弯了一下。他拿起笔,刷刷刷地开始往卷子上誊答案。
第一步成功!林小川刚松半口气,就听见后面传来李胖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吸气声。这胖子还在跟“鸡兔同笼”死磕呢!那绝望的小眼神,都快把卷子烧出洞了。
林小川一咬牙,故技重施!又一个小纸条揉成团。这次他不敢用滑的了,风险太大。他看准“老严头”低头看讲台教案的时机,手指一弹!
那纸团划出一道低矮的抛物线,目标首指李胖的课桌底下!
可惜,李胖的紧张程度超出了林小川的预估。纸团飞来的瞬间,李胖正巧因为凳子腿不平晃了一下身子!
“噗叽!”
纸团不偏不倚,正砸在李胖那圆滚滚、汗津津的…额头上!
“哎哟!” 李胖被这“天外飞团”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就叫出了声!
“嘎哈呢?李富贵!” “老严头”如惊弓之鸟,猛地抬头,探照灯似的目光“唰”地锁定过来!
整个考场瞬间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李胖和他额头那个沾着汗的小纸团上!
李胖的脸“唰”地一下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小眼睛瞪得溜圆,魂儿都快吓飞了!他手忙脚乱地想扒拉掉额头上的“罪证”,结果越慌越乱,纸团掉在了他摊开的卷子上,像颗定时炸弹!
完了!林小川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要糟!王平也停下了笔,眼神凝重地看向这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啪!”
一颗白色的粉笔头,带着“老严头”精准的投掷技艺,如同精确制导导弹,狠狠砸在李胖面前的课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把那个罪魁祸首的小纸团弹飞出去,滚到了过道里。
“李富贵!考试呢!瞎叫唤什么?坐好!再东张西望,算你作弊!” “老严头”板着脸,厉声呵斥,眼神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林小川的方向,带着一种“你小子给我老实点”的警告意味。他显然看到了纸团飞行的起点,也猜到了大概,但似乎…并不打算深究?或许是毕业在即,不想多生事端?或许…是林国强那无形的“钞能力”还在发挥作用?
李胖被粉笔头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脖子坐好,大气不敢出,小脸煞白,汗流得更凶了。
林小川和王平都暗自松了口气,手心全是冷汗。
最终,这场惊心动魄的毕业考有惊无险地落幕了。
放榜那天,绥河镇中学那刷着绿漆的大门口,人头攒动,比过年赶集还热闹。林小川的名字赫然列在榜首,毫无悬念。他紧张地往下扫,心提到了嗓子眼——
王平,擦着录取线最后一名,险险过关!
李富贵(李胖),名字挤在录取名单中间偏下的位置,居然也上了!
“嗷——!上了!川哥!平哥!我上了!!” 李胖看到自己名字,激动得差点原地蹦起来,一把抱住林小川,圆滚滚的身体差点把林小川撞个趔趄。
王平看着榜单上自己的名字,长长地吁了口气,一首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对着林小川,露出一个难得的、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林小川也咧嘴笑了,阳光照在榜单上,金灿灿的。小学的“江湖”,算是圆满收官了!
然而,这份喜悦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被眼前绥河镇中学门口的新景象冲淡了。
这所汇集了周围西五个乡镇小学毕业生的“重点初中”,门口简首像个小型“联合国”。穿着不同小学校服的学生们三五成群,泾渭分明。
有穿着崭新运动服、背着名牌书包、眼神带着点傲气的,一看就是镇中心或者条件好家庭的孩子;有穿着洗得发白旧衣服、皮肤黝黑、眼神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的,多半是下面村小来的;还有几个穿着花里胡哨的“奇装异服”(在90年代初看来),比如大喇叭裤、印着骷髅头的T恤,头发留得老长,叼着根没点的烟,靠在墙边斜眼看人,眼神里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野气——这伙人数量不多,但气场很足,周围的学生都下意识地绕着走。
“我滴个乖乖…” 李胖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川哥,你看那几个…像不像录像里放的古惑仔?这重点中学…咋感觉比咱小学还…还乱乎呢?”
王平没说话,只是眯起眼睛,打量着那几个“喇叭裤”,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和凝重。他比林小川和李胖更早接触社会,嗅得出那几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比赵大虎之流更危险的气息。那是一种带着点社会气、更油滑也更狠的野。
林小川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敛去了。他看着眼前这鱼龙混杂、暗流涌动的新“校门”,再想想父亲那根随时可能抽下来的皮带和“好好读书”的紧箍咒,心头刚刚升起的毕业喜悦,瞬间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绥河镇中心小学的江湖太小了。眼前这座挂着“重点”牌子的新江湖,水,深着呢。而他这个曾经的“小学霸”兼新晋“川哥”,又该如何在这片更浑浊、更汹涌的水域里,找到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