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闸门内部传来沉闷的液压传动声和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沉重的合金巨门，在无数齿轮和轴承艰涩的咬合声中，颤抖着，缓缓向两侧滑开。门缝中泄露出的，不再是花果山清甜的山风和水汽，而是一股混合着机油、臭氧、金属锈蚀和……隐约消毒水气味的复杂气流。
门，开了。
门内的景象，让刚刚从地狱战场归来的三人，也不由得呼吸一窒。
巨大的穹顶之下，曾经钟灵毓秀的水帘洞府，早己彻底改头换面。洞壁上覆盖着冰冷的合金装甲板，闪烁着幽蓝的指示灯。粗大的能量导管和闪烁着各色信号灯的数据线缆如同密集的藤蔓，沿着洞壁和穹顶蜿蜒爬行，最终汇入洞穴深处一个巨大、嗡嗡作响的、散发着高热的核心动力炉。
洞府中央，原本清潭的位置，被一个巨大的、充满淡绿色营养液的培养池取代。池中浸泡着复杂的生物组织，连接着无数管线，像一颗巨大的、搏动着的异形心脏。
而真正让猪八戒倒抽一口冷气，让沙僧瞳孔微缩的，是那些在冰冷的机械丛林中穿行、忙碌的身影。
猴子猴孙。
他们还活着。
但己面目全非。
曾经的灵动与野性，被一种沉默的坚韧和冰冷的金属光泽所替代。几乎每一只猴子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改造痕迹。有的失去了一条手臂，被闪烁着寒光的合金机械臂取代，关节处发出轻微的液压声；有的腿部残缺，换上了反关节的金属义肢，行走间带着稳定的机械音；有的甚至半边脸都被银灰色的金属覆盖，一只眼睛闪烁着冰冷的红光，那是高精度的战术目镜。他们身上披挂着简陋但实用的金属护甲片，上面布满了战斗留下的划痕和凹坑。
当沉重的闸门完全打开，筋斗云上的身影在洞内投下影子时，所有忙碌的猴子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刹那间，无数道目光，机械义眼、尚存的生物眼、闪烁着红光的战术目镜……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那个摇摇欲坠、拄着金箍棒的身影上。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冰冷的洞穴。只有核心动力炉低沉的嗡鸣和营养池气泡破裂的咕嘟声在回荡。
孙悟空站在门口，逆着洞内略显昏暗的光线，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他金色的眸子缓缓扫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扫过他们身上的伤痕和冰冷的金属。没有激动，没有呼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以及那沉寂之下，翻涌着、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疲惫与悲伤。
一只体型壮硕、右臂被粗犷的合金机械臂取代的老猴，排众而出。他脸上的毛发稀疏，布满疤痕，一只眼睛浑浊，另一只则是冰冷的电子眼，闪烁着幽蓝的光芒。他走到孙悟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电子眼和浑浊的生物眼，死死地钉在孙悟空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疲惫的皮囊，看到他的灵魂深处。
时间仿佛凝固了。
老猴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他猛地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不是行礼，而是狠狠握拳，重重地锤击在自己覆盖着简陋护甲的胸口！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洞穴中格外刺耳。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砰！砰！”
他用尽全力捶打着，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不知多久的痛苦、愤怒、坚守和……希望，都通过这沉闷的撞击声宣泄出来。他浑浊的生物眼里，泪水无法抑制地涌出，混合着眼角的污垢，在布满伤疤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那只冰冷的电子眼，红光急促地闪烁着。
随着他的捶胸，身后，那数百只沉默的、伤痕累累的猴子猴孙，无论断臂的、瘸腿的、半张脸覆盖金属的……所有尚存的手臂，无论是血肉的，还是冰冷的合金，都猛地抬起，紧握成拳，狠狠砸向自己的胸膛！
“砰——！砰——！砰——！”
数百个拳头砸在金属护甲、血肉之躯上发出的声响，汇成一股低沉、压抑、却蕴含着山崩海啸般力量的洪流，在冰冷的机械洞穴中反复冲撞、回荡！那声音里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是泣血的控诉，是坚守的证明，是对逝去家园的悲鸣，更是对归来王者最原始、最沉重的致敬！
整个洞府都在这一声声沉重的撞击中微微震颤。穹顶的指示灯疯狂闪烁。
猪八戒张大了嘴，看着这无声的、震撼的一幕，巨大的猪眼里也蓄满了泪水。沙僧紧握着宝杖的手，指节发白，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
孙悟空拄着金箍棒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依旧没有开口，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凝聚着血泪与忠诚的气息，连同这花果山残存的最后一丝魂灵，都吸入自己同样千疮百孔的肺腑之中。
他迎着那数百道交织着泪光与金属冷芒的目光，迎着那震耳欲聋的捶胸之声，极其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向前迈出了一步。
一步踏入这冰冷的机械要塞，踏入这劫后余生的……家。
冰冷的机械要塞深处，一间被厚重合金门隔离出来的舱室，成了临时的“静养所”。墙壁上覆盖着隔热隔音的复合材料，几盏柔和的应急灯提供着照明。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营养液的甜腥气，取代了花果山记忆中草木花果的清香。
孙悟空躺在唯一一张简陋的金属平台上，身下铺着不知哪里找来的、还算干净的隔热毯。他的外伤在基地带回的医疗凝胶和符文绷带的处理下，暂时止住了恶化，但魔能侵蚀带来的内伤和灵魂深处那巨大的空洞，远非这些手段能够触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带来阵阵钝痛。
猪八戒和沙僧守在旁边。老猪不知从哪里翻找出一个半瘪的能量液罐子，用他那巨大的钉耙当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着，试图把罐子口砸开，弄点“能下肚的东西”。沙僧则默默地清理着舱室角落的杂物，将一些废弃的金属零件和沾着油污的管线堆叠整齐，动作缓慢而一丝不苟。
舱门滑开，那只右臂是合金机械臂的老猴——通臂猿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只小猴，一只左腿装着简陋的金属支架，另一只怀里抱着几个用藤蔓粗糙编织的网兜，里面装着些东西。
通臂猿走到平台边，电子眼扫过孙悟空苍白憔悴的脸和紧闭的双眼，喉咙里又发出那种“嗬嗬”的抽气声。他示意了一下。那只抱着网兜的小猴立刻上前，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平台边缘。
网兜里，是几个拳头大小、表皮布满不规则凸起和暗红色斑点的果子，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泥土和微弱酸涩的气味。旁边还有几个用某种坚韧植物叶子包裹的、硬邦邦的块茎。这显然是花果山残存的、未被魔气彻底污染的可怜产出，也是要塞里除了冰冷的能量棒和营养膏外，唯一的“新鲜”食物。
“大圣……”通臂猿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生锈的金属摩擦，他指了指那些果子块茎，又指了指角落一个用废弃金属桶改装成的简陋加热器，“……凑合……垫垫。”
猪八戒立刻丢下敲了一半的罐子，扑了过来，巨大的猪鼻抽动着，看着那些卖相凄惨的果子，口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哎哟！有吃的就好！有吃的就好！老猪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老沙，快，生火！把这些烤烤！猴哥肯定也饿坏了！”他抓起一个果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就要往嘴里塞。
“呆子！”沙僧低喝一声，火眼金睛带着责备，“大师兄内伤未愈，这些东西……先处理过。”他上前，拿起那些硬块茎，走向角落的加热器。动作依旧沉稳，但仔细看，他握着块茎的手指关节也有些发白。
通臂猿沉默地看着他们忙碌，那只电子眼红光闪烁不定，最终落在孙悟空身上，嘶声道：“……要塞……还能撑。外面的……魔崽子……少多了。多亏……多亏大圣你们……在珠峰……”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孙悟空紧闭的眼和紧蹙的眉头，终究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小猴默默退了出去。
舱内只剩下加热器微弱的嗡鸣和块茎在简易金属板上受热发出的滋滋声。一股微弱的、带着焦糊气的食物味道弥漫开来。
猪八戒拿着那个擦过的果子，蹲在平台边，看着孙悟空，小声嘟囔：“猴哥……吃点吧？好歹……垫吧垫吧？俺老猪……俺老猪看着你这样……心里……堵得慌……”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吸鼻子的声音。
沙僧将烤得半焦的块茎掰开一点，吹了吹，递到平台边，沉默地看着孙悟空。
孙悟空依旧闭着眼。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紧紧裹着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师父那寂灭的身影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每一次都带来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花果山的满目疮痍，猴子猴孙身上的冰冷金属……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只想沉入最深的黑暗，永远不要醒来。
但猪八戒那带着哭腔的嘟囔，沙僧沉默的坚持，还有空气中那微弱却真实的食物焦香……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试图包裹自己的厚重茧壳。
他极其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金色的眸子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视线模糊地聚焦在猪八戒递过来的那个丑陋果子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猪八戒大喜过望，连忙把果子往前递：“诶！猴哥！给！这个……这个俺擦过了！不脏！”
沙僧也立刻将那块烤得温热、边缘有些焦糊的块茎小心地放在孙悟空手边。
孙悟空抬起那只没有握金箍棒的手，动作迟缓僵硬，仿佛每一个关节都生了锈。他接过那枚表皮粗糙、带着暗红斑点的果子。入手冰凉坚硬。他尝试着咬了一口。
酸涩、粗糙、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土腥味，瞬间充斥了口腔，刺激着他干裂的喉咙。
这味道，与记忆中花果山甘甜多汁的灵果天差地别。
猪八戒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也拿起一个果子，狠狠咬了一大口，立刻被酸得龇牙咧嘴，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嘶……呸呸呸！这……这什么玩意儿！比俺老猪当年在高老庄啃的烂树根还难吃！”他一边抱怨，一边却飞快地把剩下的大半个果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着，仿佛在跟谁赌气。
沙僧默默拿起一块烤块茎，掰开，慢慢吃着。他的动作很慢，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吃的不是食物，只是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只有那紧抿的嘴角，透露出这东西同样难以下咽。
孙悟空看着两个师弟狼狈吞咽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被咬了一口的、丑陋的果子。酸涩的汁液还残留在舌尖。
他再次张开嘴，这一次，咬下了一大口。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要将这花果山最后的苦涩滋味，连同所有的伤痛、疲惫、绝望，都一并嚼碎，咽下去。
时间在冰冷的花果山要塞里艰难地流淌，如同那粘稠的冷却液瀑布。孙悟空的伤势在缓慢地恢复，至少那些撕裂皮肉的创口在符文绷带和猴子们不知从哪里翻找出的草药糊糊作用下，开始结痂。但内里的沉疴，那被魔能侵蚀的经络和灵魂的空洞，依旧如同跗骨之蛆，时不时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和彻骨的寒意。
要塞的修复工作从未停止。通臂猿带着那些半机械化的猴子猴孙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蚁，日夜敲打着、焊接修补着穹顶的破损，清理着堵塞的能量管道，用废墟里翻找出的还能用的零件替换掉彻底报废的设备。金属碰撞的叮当声、能量焊枪的嘶鸣声、还有动力炉永不疲倦的嗡鸣，构成了这座钢铁堡垒的背景音。
“猴哥！猴哥！你看俺老猪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这一日，猪八戒咋咋呼呼的声音打破了舱室的沉闷。他巨大的身躯挤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硕大的、布满灰尘和锈迹的金属桶，桶身上还残留着模糊不清的“XX仙酿”字样。
“嘿！在库房最旮旯里翻出来的！”猪八戒得意地把桶往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平台都晃了晃，“虽然不知道过期几百年了，但好歹是酒啊！总比那些铁锈味的营养膏强！老沙，快，搭把手，咱把它弄开！”
沙僧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降妖宝杖，走了过来。两人合力，猪八戒用蛮力，沙僧用巧劲撬动桶盖边缘的卡榫。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和“噗嗤”一下泄气的轻响，桶盖终于被掀开。
一股浓烈、怪异、混合着浓重酒精味、陈腐木质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馊气味的复杂气流猛地冲了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舱室。
“嚯！”猪八戒被熏得倒退一步，扇着鼻子，“这……这味儿够冲的！不过……是酒味！没跑了！”他反而兴奋起来，巨大的猪鼻用力嗅了嗅，眼中放出光。
沙僧皱了皱眉，火眼金睛扫过桶内浑浊发黑的液体，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找出几个还算干净的金属碗——看样式，像是从某个废弃的能量核心部件上拆下来的隔热盖。
孙悟空靠在冰冷的舱壁上，看着他们折腾。他依旧没什么力气，精神恹恹的，但比起最初醒来时那死气沉沉的样子，眼底深处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似乎被冲淡了一丝，不再是纯粹的黑暗，更像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灰蒙蒙的雾霭。他看着猪八戒笨拙地舀起那黑乎乎的液体，看着沙僧沉默地接过碗，看着通臂猿被猪八戒的大嗓门引来，站在门口，电子眼闪烁着好奇的红光。
“来来来！都满上！满上！”猪八戒热情地招呼着，给每个碗都倒满了那浑浊发黑的“仙酿”，自己也端起一个最大的碗，“今天！咱哥仨！还有老通臂！都活着！咱花果山！还在！这就得喝一个！敬……敬……”他端着碗，话说到一半，那惯常的嬉笑突然卡了壳。敬什么呢？敬这满目疮痍？敬这苟延残喘？敬那再也回不来的人？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孙悟空，带着一丝慌乱和不知所措。
舱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动力炉低沉的嗡鸣。
沙僧端着碗的手顿在空中。通臂猿站在门口，电子眼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一下。
孙悟空的目光，也随着猪八戒的话，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角落。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冰冷的合金墙壁。仿佛那个身披锦斓袈裟、总是带着悲悯笑容的僧人，下一刻就会从那里转出来，双手合十，温和地说：“悟空，八戒，沙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