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棠扶着影壁缓了半刻,刚要往后堂走,阿竹的声音又带着哭腔撞过来:"师父!
前院...前院有个穿素布衫的婶子,说她是您师姐的旧识,死也不肯走!"
她原本发沉的太阳穴"嗡"地炸开。
林晚晴...那是她十二岁在街头讨饭时,唯一一个愿分半块炊饼给她的师姐。
后来林晚晴被侯府二夫人买去当厨娘,两人便断了联系,这一晃竟有十年了。
"带路。"苏小棠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肋骨的闷响,连脚步虚浮都顾不得了——若真是师姐旧识,此刻就算累得栽倒,也得撑着见这一面。
前厅的檀木门槛被暮色浸得发暗。
苏小棠跨进去时,正与背对门而立的妇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身量单薄,月白粗布衫洗得发白,后颈还沾着草屑,像是赶了远路。
听见动静,她猛地转身,眼角的泪痣随着动作轻颤,倒让苏小棠想起林晚晴总说的"泪痣招灾"的话。
"苏掌事?"妇人声音发哑,像砂纸磨过陶罐,"我是阿柳,林姑娘当年的贴身侍女。"
苏小棠的呼吸一滞。
她记得林晚晴总说,阿柳是她从人牙子手里抢来的,比亲妹妹还亲。
可眼前这人眼角爬满细纹,左手食指缺了半截,哪还有半分当年那个扎着双髻、举着烧火棍护主的小丫头影子?
"二十年前,林姑娘被选去给兵部尚书夫人做寿宴厨子。"阿柳踉跄着上前两步,枯瘦的手攥住苏小棠的手腕,"她走前说'小棠能尝出本味,将来定要站到最高处',可她这一去...就再没出过尚书府的门。"
苏小棠的指尖开始发抖。
她想起林晚晴教她颠勺时说的"火候到了自然香",想起自己被嫡姐推下井时,是林晚晴跳进冰水里把她捞上来。
可这些年她忙着在侯府熬日子、在御膳房争出路,竟从未想过,那个总把热乎炊饼塞给她的师姐,为何突然没了消息。
"他们把她关在密室里。"阿柳突然松开手,从怀里摸出块破布。
那布片边缘抽着线头,暗红血迹渗进粗麻纤维,像团化不开的暮云,"我偷摸守了二十年,上个月尚书府的暗卫换防,我才顺着运菜的车爬出来。
林姑娘走前在墙上划了这几个字,我...我用指甲抠下来的。"
苏小棠接过布片。
布角还沾着墙灰,粗粝的触感擦过掌心,烫得她眼眶发酸。
借着廊下灯笼的光,她看清了那行歪歪扭扭的血字:"若棠妹得力,请替我完成未竟之事。"
"未竟之事..."苏小棠喉头发哽。
林晚晴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那年冬夜,两人挤在柴房里烤红薯,师姐捧着冒热气的红薯说:"我想学做满汉全席,不是为讨好谁,是想让天下人知道,咱们这样的苦命丫头,也能做出让神仙掉筷子的菜。"
阿柳突然扑通跪下,额头磕在青石板上:"林姑娘在密室里教了我三年厨艺,她说'等小棠有本事了,你就把这个给她'。
苏掌事,尚书府的密室里...还锁着她写的十二本菜谱,还有...还有她给您留的半块炊饼模子。"
苏小棠的手指深深陷进布片里。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来这些年她以为的"各自安好",不过是师姐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替她扛着风雨。
今日皇帝案前的险象环生,张济生袖口的兵部暗卫标记,原来早有伏笔。
"阿柳婶子,您先去后堂用些热粥。"苏小棠弯腰把人扶起来,声音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稳,"明日我便让陆府的暗卫去查尚书府的密室,您且信我。"
阿柳抹着泪被小徒弟搀走时,苏小棠这才注意到角落立着道身影。
老厨头背着手站在廊下,月光从他斑白的发间漏下来,照得他眼底的沉色比夜色还浓。
"丫头。"老厨头的烟杆在柱上敲了敲,"有些事,不是你现在能扛的。"
苏小棠攥紧布片贴在胸口。
她能感觉到体力透支的眩晕还在啃噬西肢,可心里那团火却烧得更旺了——当年师姐用半块炊饼焐热她的胃,如今她要用这双手,焐热师姐被囚禁二十年的冤屈。
老厨头的叹息混着夜风钻进耳里。
苏小棠抬头时,正看见他盯着布片上的血字,皱纹里的阴影更深了。
老厨头的烟杆"咔"地磕在廊柱上,火星子溅到青砖缝里,惊得檐下夜雀扑棱着飞走。
苏小棠转身时,看见他眼眶泛着不寻常的红,褶皱里的阴影像被刀刻过般深:"二十年前我替御膳房采办山珍,在尚书府后巷闻见过股怪味。"他枯瘦的手指捏起布片上的血字,"是艾草混着朱砂,还有...灶神祠特有的柏木香。
原来她并未死去......而是被封印在符印之中,成为灶神之力的引路者。"
苏小棠的指尖骤然收紧,布片上的血渍硌得掌心生疼。
她想起林晚晴失踪前总说"夜里听见灶王爷说话",想起自己刚得本味感知时,总在灶膛里看见模糊的金纹——原来那些若有若无的灶火异象,早与师姐的命运缠成了乱麻。"您早知道?"她声音发颤,"为何不告诉我?"
老厨头别过脸去,烟杆在掌心转了三圈:"我寻过三年,连尚书府的井都掏了三遍。"他喉结滚动两下,"首到上个月在御膳房库房,见张公公收了箱南洋运来的符纸——符头画的是戊己土纹,和当年后巷那股怪味一个路数。"
"你们这些女人,总是喜欢把事情搞得复杂。"
陈阿西的声音像块冷硬的砖头砸进夜雾里。
苏小棠这才发现,御膳房掌事不知何时立在月洞门边,玄色官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抬手扯松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刀疤——那是三年前替她挡刺客时留下的。"不就是个兵部尚书?"他嗤笑,可话音未落,己对跟在身后的小徒弟使了个眼色,"阿福,带二十个能打的去天膳阁后墙守夜,再让阿满盯着西市的兵部马车。"
小徒弟应了声"是",刚要退下,陈阿西又补了句:"别让苏掌事知道。"尾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雪,却被穿堂风卷着撞进苏小棠耳里。
她望着陈阿西转身时故意放大的脚步声,突然想起他总说"御膳房的厨子只该管锅铲",可每次她涉险,他的暗卫总比陆明渊的更快一步。
更漏敲过三更时,苏小棠坐在天膳阁顶楼的书房里。
案上三枚符印泛着幽光——是阿柳走前从怀里摸出的,说藏在林晚晴密室的砖缝里。
她的手指抚过符面,能触到刻痕里残留的血痂,像师姐当年教她颠勺时,掌心磨出的薄茧。"师姐,我会完成你的遗愿。"她对着符印低语,"也会让你真正安息。"
烛火突然爆起个灯花,将符印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三团跳动的血焰。
苏小棠正要取火折子,案角的铜铃"叮"地轻响。
那声音细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掉,可她本味感知的能力刚动,就察觉到不对——这铜铃是陆明渊送的,刻着避邪咒,除非有极凶之物靠近,否则绝不会响。
她屏住呼吸,看见第三枚符印表面浮起层金光。
那光先是像游丝般缠绕符纹,接着"嗤"地窜起三寸高,在半空凝成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穿着玄色官服,腰间玉牌坠子闪着冷光——是兵部尚书常佩的"镇北"玉!
苏小棠的后颈瞬间起了层鸡皮疙瘩。
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桌沿的闷响,手指死死攥住案角,指节泛得比符印还白。
那影子越凝越实,连眉骨的轮廓都清晰起来,可就在要看清面容的刹那,铜铃"当啷"坠地,符印的金光"唰"地缩回,只余下满室烛火摇晃,像谁在黑暗里攥紧了她的喉咙。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小棠弯腰捡起铜铃,发现铃舌上沾着点金粉。
她凑到鼻端轻嗅,那味道像极了当年在御膳房后厨,林晚晴总说的"灶王爷嘴里的香火"。
夜风掀起窗纱,吹得符印在案上轻颤,仿佛有谁隔着千年时光,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她望着符印上未褪尽的金光,突然想起老厨头说的"灶神之力引路者"。
原来那些被她视作金手指的本味感知,那些每次使用后如坠冰窟的虚弱,从来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馈赠。
而此刻,第三枚符印的底部,正缓缓浮现出半枚炊饼的压痕——和阿柳说的,林晚晴留的模子,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