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檀香的气息混杂着海风带来的咸涩,在略显晦暗的光线里沉浮,顾怀端起粗瓷茶碗,指尖感受着杯壁的微温,目光却穿透袅袅烟气,落在那张铺着狰狞虎皮的宽大交椅上,那虎皮油光水滑,虎头的轮廓在阴影里透着一股死不瞑目的凶狠劲儿--顾怀几乎能听见当年王霸第一次给他看这玩意儿时,那得意洋洋又强装威严的吆喝:“看!老娘的镇寨之宝!”
他嘴角无意识地勾了勾,旋即又压平,这椅子,这虎皮,连同这海岛上的“王国”,都带着股野蛮生长和混不吝的味道,他这次明知道是王五诓他还来一趟,与其说是探望,不如说是...了断。上次在仓山,话虽说了,但似乎并未真正斩断那无形缠绕的丝线,王五的热心肠,王霸的避而不见,都在提醒他,有些东西好像不适合再拖不下去了。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海风穿过窗棂缝隙的呜咽,和远处码头上模糊的喧嚣作为背景,茶水的温度在下降,王五在一旁搓着手,屁股在硬木椅子上蹭来蹭去,顾怀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刚想开口对王五说些什么--比如“她是不是还没睡醒”之类的--话未出口,目光却猛地钉在了厅堂侧后方那道门帘的阴影里。
不知何时,那里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个人。
娇小的身形被厅堂的昏暗模糊了轮廓,逆着从门帘缝隙漏进的、带着海雾的灰白天光,像一个突兀剪影,她穿着一身...顾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记忆中那身便于活动、沾着草屑泥点的粗布短打,也不是后来在仓山看到的、试图模仿李明珠那种温婉却显得别扭的素色裙衫,而是一件质地明显上乘、绣着繁复却略显生硬暗纹的靛蓝色锦缎袍子,袍子过于宽大,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裹进去,袖口和下摆都规规矩矩地垂着,带着一种刻板的拘束感。
头发倒是没挽什么复杂的发髻,只是松松地绾在脑后,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鬓边,脸上...似乎薄薄地施了层粉,试图掩盖什么,但在晦暗的光线下,反而衬得她脸色有种不健康的苍白,唇色也点得过于刻意,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幅精心描摹却失了神韵的仕女图,又像一只被强行塞进华丽笼子、浑身羽毛都炸着不自在的野雀子。
顾怀几乎要认不出她了,与他记忆深处那个提着刀、叉着腰、骂骂咧咧冲下山寨的身影,与那个在仓山顶上抱着膝盖、红着眼眶问他“我做得还好吗”的女子,甚至与那个在信里絮絮叨叨说着镖行扩张、海岛建设琐事的“王霸”,都重叠不上。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五也终于看到了她,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随即又被那身装扮和她的状态惊得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怪响--不是写过信说少爷好原来那一口吗?
一旁的赵吉好奇地眨着眼,只觉得这位“大当家”看起来...好生奇怪,既不像传说中威风八面的女豪杰,也不像普通妇人。
王霸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甚至有些僵硬,她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只是牵动了一下,肌肉显得有些不受控制。目光先是落在顾怀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海藻—--有慌乱,有羞愤,有强装的镇定,更深的地方还翻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委屈?然后,她的视线飞快地掠过王五脸上的惊愕,掠过魏老三的沉默,最后在赵吉好奇的目光上停留了一瞬,又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重新聚焦在顾怀的玄青色衣襟上。
厅堂里只剩下海风穿过缝隙的呜咽,许久,久到王五额头的汗都快滴下来了,久到顾怀几乎要以为她下一刻就会转身逃回那片阴影里,她才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口气缓缓地、沉沉地吐出来。
然后,一个干涩的、紧绷的、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好...好久不见。”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顾怀心底激起一圈圈涟漪。这声音,这语气,与这身刻意装扮出来的“温婉”形象,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反差。顾怀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一定死死攥着,指节发白。
顾怀微微颔首,动作从容,目光平静无波地迎上她的视线,仿佛没看到她此刻的局促与别扭,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嗯,是有些日子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那层不自然的薄粉上扫过,又落在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也绝不适合她气质的锦缎袍子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补充道,“我原本以为要看到你奄奄一息的模样,没想到还能看到这么身...新打扮?”
这句话像根针,精准地戳破了王霸强撑出来的气球。她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碎裂,一抹红晕猛地从脖颈窜上耳根,不是害羞,而是羞愤--她下意识地就想抬手去扯那该死的、束缚得她浑身难受的袍子领口,手指刚动,又硬生生忍住了,指尖死死掐进掌心。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里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被慌乱和一丝被戳破的狼狈取代。
“我...我...” 她支吾了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该说什么?说平日里就这么穿?这是为了见他特意换的?说王五那蠢货信里提过一嘴李明珠和崔茗的穿着?说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只有这身看着最像?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觉得这身衣服像无数根针扎在身上,让她每一寸皮肤都难受得想撕下来。
只是因为李明珠和崔茗都这么穿,所以执着地想学着讨他喜欢--只可惜还是没能从那双眼里看见任何一丝惊艳。
“坐吧,”顾怀似乎没打算深究她那瞬间的窘迫,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上了点公事公办的疏离,他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张椅子,“站着说话,累。”
王霸像是被赦免了死刑的囚徒,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挪到椅子边,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挨着一点点椅边,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那姿态,活像受气的小媳妇,看得王五在旁边直捂脸,恨不得冲上去替她吼两嗓子。
侍女悄无声息地进来,为王霸也奉上一杯茶,茶碗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却惊得她肩膀微微一颤,她盯着那杯茶,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敢去碰。
顾怀端起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她交叠在膝上、微微发抖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或者劳作留下的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净,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与这年头大部分女子都不相称的力量感,和这身华丽却累赘的袍子,形成了最荒谬的对比。
“岛上看着不错,”顾怀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王霸耳中,“比我想象中热闹,码头的营生,街上的铺子,那些送饭的小子...有点意思。”
提到岛上,王霸的呼吸似乎都顺畅了些:“是...是还行!”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点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那份刻意模仿的温婉腔调瞬间破功,露出了底下熟悉的、带着点江湖气的粗粝:“都是按你信上说的弄的!码头那块儿,专门划了区域,福船停这边,广船停那边,尖底船靠礁石!卸货有专门的力夫队,按件计钱,规矩得很!仓库修了五个大的,都用青石打底,防潮!街上的铺子...都是镖行自家的,或者租给信得过的兄弟,卖啥的都有!还有医馆!老郎中是从苏州城请来的,花了大价钱!那些送饭的小家伙...” 她语速越来越快,越说越兴奋,手指也无意识地开始比划,那身碍事的袍袖随着她的动作晃荡着。
“人手够不够?”顾怀打断了她略显凌乱的叙述,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听下属汇报工作。
“够!完全够了!”王霸立刻接上,像是生怕冷场,“岛上现在常住的,少说也有七八千号人了!青壮占一半!镖行里挂名能出海的,三千多!还有修船的、打铁的、种菜的、织网的...都是从各处投奔来的!江南那边世道变太快,活不下去的多了去了!还有好些...以前在道上混的,听说咱这儿有口饭吃,有规矩,也来了!王五那厮...哦,他在这儿。”她终于想起了旁边的王五,飞快地瞥了一眼。
王五连忙挺直腰板,脸上挤出个憨厚的笑容,心里却直叫苦:大当家啊,您这都说的啥啊!少爷赶了这么远的路,是想来听这个么?
顾怀点点头,目光扫过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层薄粉似乎被汗水晕开了一些:“这么多人,管得过来?有没有闹事的?孤悬海上,难免会有些不方便,有没有什么想和官府谈的,正好我在这里,可以帮你出面。”
“管得过来!”王霸立刻斩钉截铁,但随即眼神又闪烁了一下,“...就是有时候...有点累,闹事的?有!怎么没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前两天还有俩新来的,在赌档里出千,被剁了手指头扔海里喂鱼了!”
说到剁手指头,语气里的狠厉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带着一股子山贼头子处理家事的干脆劲儿,与她身上的锦缎袍子,相当不搭。
“至于官府...” 她撇了撇嘴,那点强装的温婉彻底消失无踪,露出了熟悉的、带着点不屑和狡黠的本色,“江南那边,徐总督是你的人,睁只眼闭只眼,两浙沿海的卫所,孝敬给足了,也懒得管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再说了,咱们现在...又不打劫!正儿八经做生意!押镖、送货、修船、买卖货物,还帮着他们清剿过几股不长眼的小海匪呢!他们凭什么找麻烦?”
她越说越顺溜,身体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些,微微前倾,手肘撑在了膝盖上,那副“老娘有理”的架势又回来了几分。
顾怀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这才是他印象里的王霸。
“那就好。”他淡淡应了一句,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放下的时候,碗底与桌面轻轻一磕,那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这声响像是一记重锤,砸在王霸好不容易找回的那点气势上,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汇报”,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张了张嘴,还想找点别的说--说说新发现的一处淡水泉眼?说说最近南洋航线上的风浪?说说...说说什么都行,只要能把这该死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填满!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那些平日里信手拈来的琐碎,此刻都像被海风吹散了的沙子,抓不住一粒。
她下意识地绞紧了宽大的袖口,那滑腻的锦缎触感让她更加烦躁,目光慌乱地扫过厅堂--王五那张糙脸上写满了“大当家你倒是说点有用的啊”的焦急;魏老三依旧沉默得像块礁石;那个坐在顾怀旁边、穿着贵气的少年,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却让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剥光了示众的怪物。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是酷刑,王霸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她知道自己完了,躲不过去了,那些东拉西扯,那些故作镇定,那些试图用“大当家”的身份把自己包裹起来的努力,在这个男人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目光下,都成了可笑的徒劳,她就像个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退无可退。
终于,那股压抑了太久、混杂着委屈、不甘、羞愤和巨大恐惧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地在她胸腔里炸开!她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冲花了脸上那层可笑的薄粉,在苍白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沟壑,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顾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却又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顾怀!你他娘的到底想怎么样?!”
这一声吼,石破天惊,震得王五一个哆嗦,赵吉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顾怀却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深邃的眸子,终于完全落在了王霸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上。
“我想怎么样?”顾怀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王霸的哭腔,“王霸,这话该我问你,你让王五诓我来,穿这么一身...戏服,坐在这里,前言不搭后语,你到底想怎么样?是想让我夸你把这座岛管得好?还是想让我看看,你为了变成我‘可能喜欢的样子’,把自己折腾得多难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王霸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最后的伪装被彻底撕碎,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真实,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她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用力扯着那件让她窒息、让她像个笑话的锦缎袍子的领口,仿佛想把它撕碎。
“是!我是蠢!我是笨!我他妈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几乎是咆哮出来,泪水混着鼻涕肆意流淌,“王五说你来了!我...我高兴得差点从山上滚下去!可我又怕!我怕得要死!我怕你看到我还是那个只会提刀砍人的山贼婆子!我怕你觉得我管不好这破岛!我怕...我怕你来了,还是像上次在仓山那样,告诉我‘放下吧’!”
“你明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王五那蠢货骗你来的信,我...我是默许了!我怕你不来!我怕你这次走了,就再也不管我了!就像当年在仓山一样,说走就走,连句话都不肯留!”
她一步步逼近顾怀,像一头受伤的母狼,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孤注一掷的疯狂:“顾怀!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穿什么衣服?我该说什么话?我该变成李明珠那样?还是崔茗那样?你告诉我啊!只要你告诉我,我拼了命也去学!去改!”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冲垮了脸上残存的脂粉,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沟壑,她不再顾忌什么仪态,什么形象,用力地、近乎粗鲁地用手背抹去泪水,却越抹越多。
“我学着穿这种鬼衣服!学着她们说话走路!学着...学着做个你看得上的样子!我知道我蠢!我知道我粗!我知道我比不上李明珠,比不上崔茗!比不上你身边任何一个女人!可我能怎么办?!我除了这身力气,除了这个你帮我弄起来的镖局,我还有什么?!我连喜欢你...都他娘的像个笑话!”
王霸的嘶吼在空阔的厅堂里回荡,带着海腥味的穿堂风卷起她宽大袍袖的一角,显得那身刻意为之的锦缎愈发累赘可笑,泪水在她胡乱抹擦的脸上冲出狼狈的沟壑,冲掉了那层徒劳的薄粉,露出底下被绝望和羞愤灼烧得通红的皮肤。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浑身湿透的幼兽,亮出了并不锋利的爪牙,却只为了乞求一个不被彻底否定的可能。
顾怀静静地站着,玄青道袍的下摆纹丝不动,如同礁石。王五急得抓耳挠腮,想上前,又被魏老三微微摇头的示意钉在原地,赵吉屏住了呼吸,清澈的眼里映着这完全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属于大人的惨烈战场。
顾怀看着王霸那双通红的、被泪水浸泡得几乎失去焦点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不是算计,不是野心,只有一片赤诚到近乎愚蠢的、被碾碎后依然固执燃烧的火焰,这火焰曾照亮过仓山破败的寨子,曾支撑她在这远离陆地的孤岛上建立起一个粗粝而生机勃勃的王国,此刻,它却只为了灼烧她自己,只为在他这块冰冷的礁石上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印记。
他心头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被这火焰燎得“嗡”地一声轻响,不是动情,是刺痛。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刺穿了长久以来用以隔绝的冷漠外壳。
自己真的能这样单方面地、完全地否定一个人对自己的喜欢么?
仅仅因为自己无法回应这份感情,就要把她连同她的心意,像丢弃一件不合时宜的旧物般,彻底扫进名为“遗憾”的角落,还冠冕堂皇地称之为“为她好”?
这念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他自以为坚固的心防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不喜欢,所以她就渺小到了尘埃里?
不喜欢,所以她的挣扎、她的改变、她笨拙的模仿,都成了活该被嘲笑、被无视的笑话?
不喜欢,就能心安理得地看着她在自己划定的名为“放下”的深渊里,独自枯萎?
这不叫清醒,这叫残忍。一种披着“为她负责”外衣的、居高临下的残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海风带着咸涩涌入肺腑,却压不下那股翻涌而上的、近乎自厌的沉重感,他避开了王霸那双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眼睛,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带着常年握刀和劳作的薄茧,此刻正死死攥着那件价值不菲却只带来痛苦的锦缎袍子,指节用力到发白。
“王霸。”他的声音响起,依旧不高,却仿佛耗尽了力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滞涩感,不再是公事公办的疏离,也并非纯粹的冰冷。
王霸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的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弱的希冀。
顾怀没有立刻说下去,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她,望着窗外那片被海雾笼罩的、墨绿色的山丘,沉默在厅堂里蔓延,比刚才的嘶吼更令人窒息。王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魏老三的眼神也凝重了几分。
“看着我。”顾怀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霸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尽管这动作徒劳无功。
顾怀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带着沉重疲惫的、近乎剖析的认真:“你说得对。我明知道,却一直在做错。”
王霸愣住了,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发不出。她设想过顾怀的冷漠、嘲讽,甚至拂袖而去,却唯独没想过他会说...他错了?
“我错在,用一句‘不喜欢’,就想把你所有的念想、所有的努力都一笔勾销,”顾怀的声音很慢,每一个字都像在权衡,又像在拷问自己,“错在,以为把你推开,让你去‘放下’,去‘遇见别人’,就是对你最好的安排,错在...低估了你的执着,也低估了这份执着在你心里的分量。”
他顿了顿:“我的确没有想到,当初的那些故事,会让你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也不会想到,当初的一些指点,却让你活成了完全不像你的样子--王霸,你告诉我,你真的能‘放下’吗?像丢掉一把卷刃的刀那样?还是说,就算我把话说到天边去,就算我坐上那把椅子离你更远,你心里那点念想,还是会像野草,只要根没断,见点风雨就又疯长出来?”
王霸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想反驳,想说不,想说我能!可喉咙像被火钳烫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些在深夜里啃噬心脏的思念,那些对着铜镜笨拙模仿时的卑微期待,那些看到信笺上熟悉字迹时瞬间点亮的心情...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此刻的沉默里,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宣告着答案。
不能,她放不下。
“你看,”顾怀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近乎残忍的了然,“你放不下,就像我明知道这样不对,却还是来了这趟海岛一样,有些东西,不是一句‘放下’就能了断的。”
他微微叹了口气:“所以,我不能再那样做了,那样对你,不公平,对我来说,也是一种逃避。”
王霸呆呆地看着他,脑子嗡嗡作响,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意味着什么,希望像微弱的风,吹进她几乎冻僵的心湖,却又不敢确信:“你...你什么意思?”
“我想说的是,”顾怀说,“感情不是交易,也不是施舍,我不能因为你喜欢我,就违心地接受,同样,我也不能因为我不喜欢你,就粗暴地否定你的一切,把你当成一个需要被清除的麻烦。”
他向前走了一步,距离拉近,王霸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混合着海风与淡淡墨香的气息,那是她无数次在幻影中嗅到、却又遥不可及的味道。
“王霸,你看着我,”顾怀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烙印,“你很好,比你自己以为的好得多,你重情义,有担当,有股子不服输的狠劲儿,你能把当初那个破寨子,把如今这座海岛,经营成现在这个样子,靠的不是运气,是你的本事,是你骨子里那股能把石头都捂热的韧劲,我在这座岛上停停走走,听着那些人对你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恭敬,便很想感慨一句。”
他迟疑了一下,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发:“你做得很好,这几年,不容易吧?”
感受着头顶的温度,感受着顾怀的阴影打在自己身上,王霸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没让自己再次崩溃出声--她明白了,他还是不要她,只是换了一种...不那么残忍的方式拒绝。
“所以,”顾怀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妥协的沉重,“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简单粗暴地让你放下,那没用,也残忍。但我同样不能给你虚假的承诺,把你拴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上,让你继续这样无望地等下去,把你自己活成不像你的样子。”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着王霸眼底那片翻腾的痛苦和不甘:“我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王霸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顾怀的脸庞有些朦胧,但那眼神却清晰得让她心头发颤。
“两年,”顾怀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是约定,是期限。”
“两年?”王霸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困惑。
“对,两年,”顾怀点头,“这两年里,你有你的责任,这镖局,这海岛上上下下几千口人指着你吃饭,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是你扛起来的担子,别想着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感情就把它扔了,那是逃避,也是对这些信你、跟你的人最大的背叛,你要做的,不是继续把自己困在‘大当家’的位置上累死累活,而是要学着放手,学着培养真正能接手的人,找出几个有脑子、有忠心、能服众的苗子,把你这些年摸索出来的路数教给他们,把担子一点点分出去,这海岛,这镖行,不能离了你王霸就塌了,如果两年后,它离了你照样能转,甚至转得更好,那才证明你王霸真正做成了这件事,而不是只靠着一股蛮力在硬撑。”
王霸怔怔地听着,顾怀的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心中某个一直混沌的结,是啊,她总觉得自己不能走,不能放,可从来没想过,为什么不能让别人来分担?为什么非要自己扛到死?是怕别人做不好?还是...内心深处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她亲手建立起来的、唯一能证明自己价值的地方?
“同时,”顾怀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这两年,也是你自己的,别再学谁穿什么衣服,说什么话,做回你自己!该骂娘就骂娘,该提刀就提刀!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别总把自己拴在这座岛上,镖行的触角伸到哪里,你的眼界就该到哪里,去江南看看徐缙搞出来的那些海船巨舰,去高丽、倭国甚至更南边看看那些风土人情,用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去感受这世道,去认识新的人,这世上,不止有我顾怀一个男人。”
“两年后,”他说,“如果你觉得,你放下了肩上该放的担子,能真正为自己而活了,如果你走过了足够远的路,见过了足够多的人和事,心里那份念想,依然还在,没有被时间冲淡,没有被新的风景取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深邃如海,仿佛要望进王霸的灵魂深处:“那么,你来找我。”
王霸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
“我会试着,”顾怀一字一顿,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用看待一个女人的眼光,重新认识你,王霸,不是大当家,不是山贼头子,不是如今的岛主,而是你,简简单单的你,我会试着去了解,去感受,那份执着,是否真的能变成另一种东西,到那时,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我们都尽力了,没有遗憾,也没有谁欠谁。”
厅堂里死一般的寂静,海风似乎也停了,只有王霸粗重的喘息声和她擂鼓般的心跳。
希望,真正的、带着荆棘的希望,像一道刺破厚重乌云的光,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绝望的深渊,不再是虚幻的泡沫,而是一条需要她付出巨大努力去攀爬的险路,放下责任?培养接班人?走出去?还要在两年后,依然保持着这份几乎将她折磨疯掉的感情?这太难了,简直比让她单枪匹马下南洋还难!
可是...这是机会!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机会!是顾怀亲手撕开了一道口子,给了她一个靠近的可能!不再是遥遥无期的绝望等待,而是有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一个可以为之拼命的方向!
巨大的冲击让她头晕目眩,巨大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让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看着顾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和冷漠,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真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两年...”她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就...就两年?”
“就两年,”顾怀肯定地回答,语气不容置疑,“两年后,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想,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但记住,前提是--你放下了该放的,你成为了真正的、为自己而活的王霸,而不是为了任何人,包括我。”
他顿了顿:“如果这两年里,你遇到了别的人,能让你觉得安稳、踏实,能让你觉得...比追逐我这个遥不可及的影子更值得,那就抓住他,那才是老天爷给你的正缘,不必觉得对不起谁,更不必觉得背叛了什么,感情这东西,强求不来,也勉强不得,那同样是最好的结局。”
王霸死死地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她明白了,顾怀给了她一条路,一条布满荆棘但终究通向他的路,却也明确地告诉她,这条路尽头未必是花团锦簇,她随时可以选择另一条更轻松的岔道。
没有承诺,没有保证,只有一次重新认识的机会,和一个沉重的、需要她脱胎换骨才能抓住的可能。
这公平吗?好像比之前那种冷酷的拒绝,更让她喘不过气,可是...这又比之前那种彻底的绝望,多了一线生机。
一股混杂着恐惧、兴奋、不甘和破釜沉舟的狠劲,猛地从她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烧干了眼中的泪水,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挺直了那一直强撑着却显得无比僵硬的脊梁,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凶悍的决绝,直直地射向顾怀。
“好!”王霸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狠劲,“顾怀,这话是你说的!”
她往前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顾怀身上传来的微凉气息:“这两年,我会把这破岛、这镖行,整得明明白白!该教的教,该放的放!我会出去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大!看那些海,那些船,那些你嘴里花花绿绿的人!我会活得好好的!活得比谁都像王霸!”
她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两年后,我要是觉得...觉得心里头那点东西还没被狗吃了,还没被风吹散,我就去找你!到时候,你要是敢不认账,敢再用那些狗屁不通的大道理糊弄我...”
“...我就真把你绑了!管你是王爷还是皇帝!找个没人的海岛关起来!天天在你耳朵边上骂娘!骂到你认了为止!”
这近乎无赖的威胁,带着她独有的、粗粝的蛮横,却奇异地冲散了厅堂里沉重的气氛,一旁提心吊胆了半天的王五“噗嗤”一声差点笑出来,又赶紧捂住嘴,连魏老三紧绷的嘴角都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赵吉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顾怀看着眼前这个头发凌乱、脸上泪痕狼藉、眼神却亮得灼人、浑身散发着孤狼般气息的女子,心底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似乎终于“铮”地一声,松了下来,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无奈的笑意,掠过他深邃的眼眸。
“一言为定。”他淡淡地吐出四个字,再一次,揉了揉她的头发。
......
王氏,琅琊人也。家世微末,谱牒湮没,父母名讳皆不可考。性刚果,言动爽利,有丈夫气,洞悉物情。太祖皇帝微时,尝游历江湖,困厄之际,得遇王氏于草莽。王氏识太祖于风尘,倾力相护,结布衣之谊,情义甚笃。太祖常叹曰:“此女肝胆,不让须眉。”
及太祖登极,廓清寰宇,定鼎神京。追念畴昔患难情谊,深念王氏,敕有司四出寻访。使者历险阻,终得迎入宫掖。初入禁庭,见宫规森肃,仪制繁缛,妃蹙额不适。然其行止率真,不事矫饰,言笑晏晏,犹带江湖旷达之风。太祖睹之,龙颜大悦,拊掌曰:“故人风貌宛然,吾心甚慰!”遂册封慧妃,位亚贵妃,恩眷日渥。
妃虽膺荣宠,秉性不移。服御尚简素,屏绝金玉雕饰。宫人或私议其出身,妃闻之,哂而不较,朗声曰:“妾本蓬门女,何讳出身?陛下知我,足矣!”尝于苑中,睹小竖折柳戏鹊,遽叱止之,亲谕以天地好生之德,鸟兽乐生之情。宫掖闻者皆异,久而服其直谅。太祖闻其事,莞尔谓侍臣:“慧妃胸臆,皎如霁月,宫中得此直性,浊气为之一清。”
龙兴三年春,太祖幸上林苑校猎。有司欲驱熊罴虎豹于御前,搏斗为戏,以彰天子武威。妃闻之,径诣御前,抗声谏曰:“陛下奉天承运,泽被苍生,仁德昭于宇内。今苑囿群生,亦陛下赤子,驱之相噬,非仁者所忍为!逞一时之暴,伤天地之和,损圣主之德,愿陛下罢之!”辞色慷慨,声震殿陛。太祖感其诚,嘉纳其言,立命止戏,敕但观禽兽自然之态。群臣闻之,咸叹妃有古烈女直谏之风。
妃侍太祖,情意笃厚。太祖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妃必躬奉汤膳,默侍丹墀,或进衣裘,或理案牍,关切之情,形于颜色。太祖或遇朝务烦苛,心绪郁结,辄召妃清谈。妃虽不娴经传,然能以闾阎俚谚、江湖故实譬喻开解,语虽质直,常切中肯綮,令太祖拊髀解颐,执其腕叹曰:“卿言虽直,实乃朕之良药石也!”凡得四方珍贡,妃必先奉帝后,次及诸皇子、公主,己无私蓄,无骄矜态。中宫贤明,亦深相敬重,待之若手足。
龙兴十年冬,太祖遘厉疾,寝疾紫宸。疫疠汹汹,宫人股栗逡巡。妃独昼夜守榻侧,亲调汤药,浣濯秽污,目不交睫者旬日。太祖热炽谵语,频呼旧时名号,妃握其手应之,温言抚慰,太祖心神稍定。医奏需岭南‘血竭藤’为引,然道险且急。妃闻之,慨然请行曰:“妾愿往求药,虽万死不辞!”太祖虽沉疴,闻之震怒,力阻曰:“朕宁不治,焉忍卿涉不测渊!”后赖驿骑星夜驰献,太祖乃瘳。帝愈,执妃手泫然曰:“朕之再生,非药力,乃卿精诚格天也!”特敕建‘慰勤阁’于苑中,以旌其德,恩遇益隆。
妃体素强健,然侍疾忧劳过甚,元气暗损。龙兴十五年秋,遘咳疾,竟成沉疴。太医百方调摄,终无起色。太祖忧心如焚,罢朝省相伴,亲执药盏。妃知大限将至,反慰帝曰:“妾起自寒微,得侍陛下,享尊荣廿载,死复何憾?惟愿陛下珍摄圣躬,勿以妾故过哀。天下万姓,悬于陛下。”言讫,气息渐微。弥留之际,犹握帝手,目若朗星,喃喃曰:“江湖旧约...勿相忘...”言毕含笑而瞑。太祖大恸,哀毁骨立,辍朝七日,亲视小殓大敛,悲动左右。谥曰‘慧昭妃’,取‘明断曰慧,直诚曰昭’之义,诏以元妃之礼祔葬帝陵玄宫之侧,生死相依。
妃既薨,太祖追思不已。常独登宫苑高台,南望畴昔萍踪旧地,怆然流涕。追忆妃生平爽直之言、侠烈之气,悲不自胜。乃亲执彤管,濡墨含悲,作《怀旧赋》以寄哀思,复制《望海谣》数章,追述布衣之交,江湖之诺,其辞凄怆,闻者陨涕。帝复敕画工图妃平日音容笑貌于屏风,朝夕相对,如见故人。
史臣曰:慧昭妃王氏,起自闾阎,际会风云。其遇太祖于草昧,则倾盖如故,义重丘山;其处宫闱之尊显,则率性任真,未改本色。谏猎止杀,犯颜而显仁心;侍疾回天,沥胆以彰至诚。言必由衷,行不诡随,虽古之樊姬、长孙,论直谅或有过之。观其临终“江湖之约”,非独儿女缱绻,实见布衣交契之本真。太祖痛失诤友,哀思入髓,辍朝辍乐,形销骨立,赋诗制诔,图影存形,其情也挚,其悲也深,岂独宠渥之隆?实乃肝胆相照,生死知己也!嗟乎!以市井巾帼之质,秉刚直爽利之性,履至尊而葆其真,处荣华而不易其节,得配帝陵之荣,享俎豆之祀,非至性纯诚感格天地,曷克臻此?--《后魏书·卷六十二·后妃传下·太祖慧昭妃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