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后,许曼宁正借着煤油灯缝婴儿被褥,忽然觉得后腰一阵钝痛。
手中的银针“啪嗒”落地,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火星。
林砚秋从蜂箱前冲进来时,看见她攥着后腰蜷在竹椅上,额角的汗把碎发粘在苍白的脸上。
“多久疼一次?”
他单膝跪地,掌心覆上她后腰轻轻揉按,指尖触到她特意贴上的野菊花膏药。
那是他昨天新调的,还带着温暖的草药香。
“大概……一刻钟。”
许曼宁吸气,阵痛像潮水般漫过小腹,“阿砚,帮我拿《妇产科学》在红柜子第二层。”
男人转身时碰到了煤油灯,昏黄的光在墙上晃出摇晃的影。
他摸黑翻出那本磨破边的书。
“书上说”
林砚秋声音发颤,
“阵痛间隔缩短到五分钟,就要去医院。”
许曼宁望着他在烛光下青白的脸,忽然想起两个月前他住院时,自己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阵痛再次袭来时,她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进他掌心。
林砚秋感觉掌心被掐得发疼,却比自己挨了刀还慌。
他半跪下来,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自己如鼓的心跳:“疼就掐我,使劲掐。”
烛火在他颤抖的睫毛下摇晃,映得眼底的血丝格外分明。
凌晨三点,吉普车碾过结霜的土路。
许曼宁躺在后座,望着车窗外疾驰的树影,忽然抓住林砚秋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
那里正有规律地发紧,像有只小手在轻轻叩门。
“他在动。”
男人声音里带着惊奇,“像在敲鼓。”
“因为他知道,”
“爸爸会带他去看星星。”
镇医院的走廊泛着冷白的光,林砚秋抱着她跑向产房时,听见她埋在自己肩头的闷哼。
“坚持住,曼曼。”
他把她轻轻放在产床上,指尖拂去她额角的汗,“我就在门外,哪儿都不去。”
许曼宁望着他转身时被门夹到的衣角,想叫住他,却被新一轮阵痛扯碎了声音。
产房的白炽灯刺得她眯起眼,忽然想起昨夜他在床头刻的“星远”二字,笔画间还嵌着未擦净的木屑。
“用力!”
不知过了多久,许曼宁在剧痛中听见婴儿的啼哭。
那哭声像把银锤,敲碎了凌晨的寂静,也敲开了她紧绷的神经。
护士抱着襁褓过来时,她看见婴儿皱巴巴的小脸,忽然笑出泪来。
眉眼间像极了林砚秋第一次见她时,那副手足无措的傻模样。
“男孩,六斤八两。”
护士递过孩子,“看看爸爸给起的名字?”
林砚秋不知何时进来,衣服前襟沾着露水,显然是在走廊来回走了无数趟。
他伸手接过孩子,手臂却微微发抖,像在捧着世上最易碎的珍宝:“林星远。”
他轻声说,“星是北斗星,远是”
“是永远在我们眼里的光。”
许曼宁替他说完,指尖划过婴儿掌心的纹路,那里隐约有个淡色的点,像颗未落的星子。
晨光漫过窗台时,林砚秋坐在床边替她梳理长发。
许曼宁望着窗外的桃树,枝桠上刚冒出花苞,像婴儿攥紧的小拳头。
怀里的林星远忽然睁开眼,瞳孔里映着父亲专注的脸,乌亮的眼珠转了转,忽然“咿呀”出声。
“他在叫你。”
许曼宁轻笑,阵痛后的虚弱让她声音发哑,“快答应他。”
“哎。”
林砚秋慌忙应了,却在这时,婴儿忽然攥住他的食指。
“累吗?”
他轻声问,替她盖好被子,
“想吃什么?我去镇上买……”
“粥。”
许曼宁打断他,“小米粥,少放糖。”
林砚秋轻手轻脚掩上病房门,晨光在他肩头织出半透明的纱。
林砚秋攥着粮票站在镇供销社里,玻璃柜台上的补品罐头映着他局促的脸。
售货员擦着玻璃瓶,瞟了眼他蓝布衫上的蜂蜜渍:“同志,要点啥?”
“最贵的补品。”
他声音发闷,却把“蜂星罐头”赚的第一笔钱往柜台上一放,
“要能补气血的,下奶的,还有……”
他忽然想起许曼宁产后苍白的脸,喉结滚动,“对了,有没有防脱发的?”
售货员愣住了,这年头男人来买补品的不少,可点名要“防脱发”的还是头一回,而且还是这么年轻帅气的男人。
她转身抱来几罐麦乳精、蜂王浆(他皱眉摇头)、红枣莲子羹,最后掏出个铁皮盒:
“这是上海出的阿胶,贵是贵点,可补身子最好。”
林砚秋摸着铁皮盒上的烫金花纹,想起许曼宁昨夜给孩子喂奶时,掉在枕头上的发丝。
他数了数钱,把阿胶塞进帆布包,又在副食区买了斤白糖、两斤鸡蛋。
售货员说,熬小米粥时加个蛋,比蜂蜜还养人。
路过成衣店时,他忽然停住。橱窗里挂着件暗红色的棉布旗袍,领口绣着小朵的腊梅。
他走进去“同志,拿最小号的。”
回到病房时,许曼宁正抱着林星远看窗外的桃花。
婴儿的小手抓着她一缕头发。
“你买这么多”
她望着他汗湿的帆布包,忽然看见里面露出的阿胶盒,“阿砚,你哪来的钱买这个?”
“罐头厂分红了。”
他把麦乳精往床头柜上一放,故意用轻松的语气,
“外商又追了十万罐订单,俺们现在是‘万元户预备役’。”
许曼宁望着他回避的眼神,忽然想起昨夜听见他在走廊和工厂通电话:“对,把我的那份奖金全换成粮票”
她摸着阿胶盒上的上海商标,忽然抓住他的手:“是不是又把奖金贴给我买补品了?”
男人耳尖泛红,却在这时,林星远忽然“哇”的一声哭起来。
许曼宁慌忙解开衣襟喂奶,林砚秋转身时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我去熬粥。”
他接过搪瓷缸子,却被她叫住。
“过来。”
许曼宁声音柔和,“帮我梳梳头。”
林砚秋拿起木梳,却在触到她发间的掉落的发丝时,呼吸一滞。
那是怀孕时落下的,在晨光中格外刺眼。
他忽然想起供销社还有卖“乌发粉”,明天说什么也要去买。
“别愁眉苦脸的。”
许曼宁从枕头下摸出他藏的奶糖,“尝尝,草莓味的。”
“以后别乱花钱了。”
许曼宁含着奶糖,声音含糊,
“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你看”她指了指怀里的孩子,“咱们现在有星远,有蜂箱,有罐头厂,有果园,比大多数人都富足。”
“听你的。”
他轻声说,指尖划过婴儿攥着自己衣角的小手,
“但星远的满月酒,咱得办得像样点。我跟公社借了放映机,到时候放《甜蜜的事业》,让全公社都知道,咱们的小星远,是带着蜜香来的。”
许曼宁笑出声,惊得林星远松开,抬头看她。
婴儿的眼睛乌亮如星,映着父母交叠的笑脸,像映着整个春天的光。
不一会,林星远在许曼宁怀里睡着了。
晨光穿过婴儿的睫毛,在林砚秋手背上投出细小的影。
“睡了?”
林砚秋轻声问,伸手想摸孩子的脸,却在半空停住,怕自己粗糙的掌心惊醒了这团柔软。
许曼宁望着丈夫悬在半空的手,想起昨夜产房里,这双手曾那么用力地攥着自己,
却又在接过孩子时,轻得像捧着一汪月光。
她轻轻将他的手按在婴儿背上,感受着那小小的心跳,与男人掌心的温度渐渐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