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刻,狼骑营地的篝火映红半面山坡。苏玉抱着药箱穿过辕门,靴底碾碎未化的残雪,腕间银铃混着号角声,惊起栖在旗杆上的寒鸦。三日前陆沉舟接到边关急报,带着她星夜兼程赶赴庐州卫所,此刻中军帐外正传来兵器相接的脆响——他在亲自演练新招募的斥候小队。
“苏医正来了!”值夜的小校远远望见她,立刻挺首腰板。自她随陆沉舟入营,这顶“医正”的头衔便不胫而走,兵士们都说铁血将军的帐中飘着药香,连伤口都好得快些。苏玉颔首致意,目光掠过校场边缘的兵器架,忽然停在一杆缠着素纱的长枪上——那是陆沉舟昨日替她削的木枪,枪尾系着她旧裙上拆下的梅花纹缎带。
中军帐内烛火摇曳,陆沉舟正伏在舆图前标注箭塔位置,甲胄未卸,肩伤处的绷带却渗出淡淡药渍。苏玉轻叹,从袖中取出温着的药盏:“戌时三刻该服化淤汤,将军是要我像哄阿福般喂你?”
陆沉舟抬头,见她鬓边沾着雪粒,鼻尖冻得通红,忽然伸手替她摘下落在睫毛上的雪花:“斥候回报,柔然细作己潜入庐州城。”指尖划过舆图上的杏林坞标记,“明随辎重队后撤,这里太危险。”
药盏在案上磕出轻响,苏玉望着他眼中的血丝:“三日前是谁在温泉洞说‘一生效忠’?”取出银针替他刺按劳宫穴,“再说了,将军忘了么?你的伤药里掺着我独门的‘醒神散’,若我不在,谁替你压制毒发时的心绞痛?”
帐外忽然传来战马嘶鸣,陆沉舟的佩刀“惊蛰”突然出鞘三寸,刀柄上的云雷纹在火光中泛着冷光。苏玉顺着他目光望去,见舆图一角用朱砂画着半只青鸾,尾羽处的缺口与他腰侧刺青严丝合缝——那是昨夜她趁他熟睡时,悄悄补上的标记。
“随你。”他忽然握住她按在舆图上的手,掌心的老茧擦过她捣药的指腹,“但须答应我,无论何时,先护好自己。”话语未落,帐外传来急报,北疆送来的玄铁运到,正是他上月加急征调的铸刀材料。
苏玉跟着他来到兵器库,见木架上整整齐齐码着三十六块玄铁,每块都刻着半只展翅的青鸾。陆沉舟随手取过一块,指尖抚过铁胚上的云雷纹:“此铁产自阴山寒潭,淬火时需用狼骑将士的血开刃。”忽然转身,将铁胚塞进她手中,“苏医正可愿,替我监造这三十六柄玄铁刀?”
铁胚的凉意透过袖口传来,苏玉触到铁面下凹凸的小字——正是《青鸾经》中的半句“生当复来归”。她忽然想起三岁那年,母亲将半片碎玉缝进她襁褓,说这是青鸾神鸟的护心镜,可保平安。此刻望着陆沉舟眼中跳动的火光,她忽然明白,这些玄铁刀,原是他为狼骑打造的生死契约。
子时,星空漫过帐顶。苏玉靠在陆沉舟叠起的甲胄上,听他讲玉门关外的星象——“那是狼星,主杀伐;旁边是摇光,掌归途。”他的指尖划过她掌心,像在描绘星图,“我曾在战场数过,从狼星到摇光,共有二十三颗星子,正好对应狼骑二十三道军规。”
“那若数到第二十西颗呢?”苏玉望着他被星光照亮的侧脸,眉峰处的黛粉己褪,露出底下淡红的刀疤。
陆沉舟忽然轻笑,指尖落在她腕间银铃:“第二十西颗星,是苏医正鬓边的梅花,比摇光更亮。”话语间,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声,惊起栖在金戈上的夜鸟。他解下披风裹住两人,甲胄的寒气与他的体温交织,竟比炭火更暖。
帐外忽有细雪飘落,苏玉看见自己的倒影映在他护心镜上,鬓边银铃与他甲胄上的青鸾纹相映成趣。她忽然取出随身携带的碎玉,与他方才给的玄铁胚子拼合,完整的青鸾振翅欲飞,尾羽处的缺口,恰是她幼年被火灼伤的痕迹。
“知道为何选三十六块玄铁么?”陆沉舟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醒星子,“狼骑每损一将,便铸刀为碑。三年前玉门关一役,我本该刻第三十六刀。”指尖抚过她腕间薄纱下的红痕,“却在乱葬岗捡到半片碎玉,上面的残梅,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绣在帕子上的纹样。”
苏玉的呼吸骤然一滞,想起卷在箱底的锦缎——那方绣着残梅的襁褓,边缘还留着半道剑伤。她忽然明白,为何他初见时便认得她的银铃,为何腰间牛皮囊上的并蒂莲与她妆匣暗纹分毫不差。原来命运的红线,早在十七年前的火场便己缠绕,只是那时的他们,都以为对方是乱世中偶然相遇的浮萍。
更声敲过子时,陆沉舟的头渐渐靠在她肩上,呼吸绵长而温热。苏玉望着他握刀的手此刻正虚虚拢着她的腰,指缝间还夹着半片白天替他贴的梅花膏。帐外的金戈在风雪中轻颤,像在奏响无声的战歌,而她怀中的人,却睡得像个孩童,眉梢还沾着她方才喂药时撒的桂花蜜。
“沉舟。”她忽然轻声唤他,这是三日后第一次唤他的字,“若有一日,你我必须在忠孝间抉择……”
话未说完,便被他忽然收紧的手臂打断。他在梦中呢喃,模糊的音节里混着“青鸾”“归期”,像在回应她未说出口的担忧。苏玉叹口气,取出袖中记载“青蚨散”解法的羊皮卷,火光映着卷末的朱砂批注——此毒需用至亲之人的心头血为引,方能化解。
雪愈下愈大,帐顶的星子被云遮住。苏玉望着陆沉舟甲胄上的狼首纹,忽然想起白天小校说的话:“将军总在午夜对着碎玉出神,像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人。”此刻碎玉正躺在她掌心,与他的玄铁胚子相扣,青鸾的尾羽扫过她掌心的茧,那是多年握针留下的印记,却在此刻,成了命运最温柔的伏笔。
金戈作枕,星子为帐。苏玉知道,这场雪,终将在黎明前融化,而藏在雪下的,不只是玄铁寒刀,还有十七年未拆的襁褓,未说完的青梅旧事。就像帐外的梅花,在苦寒中积蓄香气,只等春日来临,便与星子共赴一场盛大的凋零——而她与他,终究要在这金戈铁马中,学会用温柔作盾,以深情为矛,哪怕前路是万劫不复的星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