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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最后一天，天气闷热得像是扣在蒸笼里。
林知夏坐在军区卫生院的台阶上，手里攥着一把晒蔫的野菊花。她的后颈还隐隐作痛，那块青紫色的印记在衣领下若隐若现。远处传来广播喇叭的声音，正在播报《人民日报》的社论，铿锵有力的男声在热浪中显得有些失真。
"给。"
一只军用水壶递到眼前，壶身上用红漆写着"顾"字。林知夏抬头，看见顾沉舟站在逆光里，汗水顺着他的下颌线往下淌，在锁骨处汇成一小片水洼。
"不渴。"她轻声说，手指却不自觉地着水壶上的红漆。
顾沉舟没说话，首接挨着她坐下。台阶被太阳晒得发烫，隔着薄薄的的确良裤子都能感受到热度。两人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却谁都没有再靠近。
"沈政委说......"林知夏刚开口，就被一阵咳嗽打断。
顾沉舟的手己经拍上她的背，掌心温度透过汗湿的衬衫传来。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突然撩开她散落的碎发。
"又变深了。"
那块印记己经从青紫变成了暗红，边缘处浮现出细小的纹路，像是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林知夏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却被他按住肩膀。
"别动。"
他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块皮肤，触感像是被火燎了一下。林知夏猛地站起来，水壶咣当一声滚下台阶。
"我去看看赵志明。"
顾沉舟望着她仓皇逃走的背影，弯腰捡起水壶。壶身上沾了土，他用手掌慢慢擦干净，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
卫生院后面的老槐树下，周远正在给赵志明换药。
"嘶——你轻点！"赵志明龇牙咧嘴地抓着树干，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周远冷笑："现在知道疼了？昨晚偷喝我高粱酒的时候怎么不怕？"话虽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放轻了许多。纱布揭开时，他眉头皱得更紧——伤口周围的皮肤己经变成了不正常的灰白色。
"704的药剂在侵蚀神经系统。"周远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老赵，你还记得咱们下乡第一天吗？"
赵志明愣了一下。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洒在他脸上，那些光斑像是破碎的记忆碎片。
"你......"他迟疑地开口，"你偷了公社的鸡，非说是黄鼠狼叼走的。"
周远的手抖了一下，棉签重重按在伤口上。赵志明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听见他哑着嗓子说："算你还没全忘。"
树后传来脚步声。林知夏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捧着那束蔫头耷脑的野菊花。
"给。"她把花塞给赵志明，"泡水喝能安神。"
赵志明接过花，右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花束散落一地，黄色的花瓣像是碎了一地的阳光。周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看着我。"周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焦灼，"你还记得这花叫什么吗？"
赵志明的眼神涣散了片刻："野......野菊？"
周远猛地松开手，转身就走。他的背影僵得像是块石头，肩膀却几不可察地垮了下来。
......
傍晚的食堂人声鼎沸。
陈向阳独自坐在角落，面前摆着两个铝饭盒。一个装满了红烧肉，另一个是冒尖的白米饭——这在七十年代的军区食堂堪称奢侈。
"吃独食呢？"
徐雅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今天换了件米黄色的确良衬衫，两条麻花辫上系着红色橡皮筋，在暮色中格外扎眼。
陈向阳头也不抬："徐大小姐也看得上我们贫下中农的伙食？"
饭盒突然被推到他面前。徐雅琴坐下时带起一阵风，夹杂着雪花膏的茉莉香。
"我爸让我送的。"她声音很轻，"说是......慰问伤员。"
陈向阳盯着那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你爸这么好心？"他故意提高嗓门，"该不会是下了毒吧？"
周围几桌人立刻投来探究的目光。徐雅琴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不吃拉倒！"她猛地站起来，饭盒撞翻了水杯，茶水在桌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陈向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急什么？"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告诉你爸，他书房暗格里的东西，我看过了。"
徐雅琴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的嘴唇颤抖着，最终什么也没说，甩开他的手转身离去。陈向阳望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慢慢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嚼得格外用力。
......
深夜的军区招待所静得可怕。
林知夏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呆。那团褐色的痕迹像极了她后颈的印记，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扩散开来。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屏住呼吸，听见有人在轻轻叩门——三长两短，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
门开了一条缝，顾沉舟闪身进来。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见他手里闪着寒光的针管。
"沈政委给的血清。"他的声音沙哑，"可能......会有点疼。"
林知夏默默卷起袖子。针头刺入皮肤的瞬间，她咬住了下唇。顾沉舟的手很稳，推药的速度却慢得出奇，仿佛在刻意延长这一刻的亲密。
"疼吗？"他问。
林知夏摇头，却在针头拔出的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后颈的印记突然火烧般疼痛起来。她蜷缩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顾沉舟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心跳声震耳欲聋。
"忍一忍。"他的唇几乎贴在她耳畔，"我在。"
剧痛中，林知夏恍惚听见他在哼一首老歌。调子很陌生，歌词却莫名熟悉："......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她突然想起来，下乡第一年的秋收晚会上，顾沉舟曾经朗诵过这首诗。那时的月光也像现在一样，清清冷冷地洒在两人之间。
疼痛渐渐消退时，她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棉布衬衫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精瘦的腰腹上。顾沉舟低头看她，眼睛里像是燃着两簇暗火。
"好点了吗？"
林知夏点点头，却不敢松开手。她怕一松手，这片刻的温存就会像晨露一样蒸发在七月的热浪里。
窗外，一只夜蝉突然鸣叫起来，打破了这危险的静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