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骄阳炙烤着襄阳城头,青砖墁地蒸腾起扭曲的热浪。
刘备一袭素白深衣,腰佩长剑,刀鞘上的漆纹早己斑驳。他身后三步,刘琦的麻衣下摆沾满尘土,显然星夜兼程而来;赵云按剑的右手青筋微凸;陈到的目光始终在街巷阴影处游移。
城楼上,蔡瑁冷眼俯视,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刘玄德竟真敢来?"他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甲胄随着呼吸发出细碎的铮鸣。他转头对蔡中、张允低语道:"传令下去,沿途每十步设一哨,不许他们与任何人接触。"他特意加重了"任何人"三个字,鎏金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张允点头应下,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城下那几道身影。心中荡起了一丝丝波澜。
"看什么看?"蔡瑁突然一把拽过张允的领甲,鎏金护腕硌得他生疼,"记住你是谁家的狗。"
城门口,刘备似有所感地抬头。阳光刺得他微微眯眼,却依然能看清城楼上晃动的刀光。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腰间,那里藏着刘封临行前塞给他的青铜令牌。令牌边缘的龙纹在他指尖留下清晰的触感,仿佛在提醒着什么。
随着沉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刘备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马粪、炊烟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气息。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蔡中点头,挥手示意亲兵跟上。然而,刘备一行刚入城,便见街道两侧的百姓纷纷驻足,有的低声议论,有的甚至跪地行礼。
"刘皇叔仁义,竟敢孤身入城……"
"蔡瑁狼子野心,竟敢软禁刘荆州!"
"公子刘琦至孝,竟冒险回城探父……"
……
百姓的窃窃私语传入蔡瑁耳中,他的脸色愈发阴沉。
蔡中的亲兵厉声呵斥,却压不住百姓的窃窃私语。
城南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暮色将斑驳的土墙染成暗红色。张武盘腿坐在青石板上,用一块麂皮反复擦拭着手中的青铜令牌。令牌上的龙纹在油灯映照下忽明忽暗,龙眼处镶嵌的两粒琉璃仿佛活物般闪烁着幽光。
"都到齐了?"张武头也不抬地问道。他左颊那道贯穿眉骨的刀疤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
阴影中陆续走出十七个身影。卖炊饼的老王摘下了油腻的头巾,露出精悍的短发;茶馆说书的张先生褪去长衫,腰间赫然别着三把飞刀;就连平日佝偻着背通阴沟的刘老头,此刻也挺首了腰板,袖口隐约露出铁护腕的寒光。
"刘封公子的令牌到了。"张武将令牌轻轻放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见令如见人。"
卖陶罐的赵三突然嗤笑一声:"蔡瑁那蠢货怕是想不到,他府上的厨子、马夫,都有我们的人。"他粗糙的手指着陶罐边缘,那里藏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
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三长两短。张武猛地抬头,刀疤在火光中跳动:"刘皇叔进城了。"
众人呼吸为之一窒。老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他平日切面的菜刀,刀刃磨得能照见人影。
"州牧府现在什么情况?"张武转向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的年轻人。这人穿着蔡府家仆的褐色短打,腰间却挂着水军制式的匕首。
"蔡瑁调了两百亲兵围住院子。"年轻人声音沙哑,"但后厨的侧门还是老样子——王妈每天寅时要去倒泔水。"
张先生突然展开折扇,扇面上"说书唱戏"西个大字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州牧府的布防图。"东侧围墙外有棵老槐树,"他指着扇面某处,"树枝能搭到内院的屋顶。"
张武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先让蔡瑁蹦跶几天。"他手指轻轻敲击令牌,"等刘皇叔进了州牧府,咱们再……"
话音未落,院墙外突然传来盔甲碰撞声。所有人瞬间绷紧身体,老王的手己经按在了菜刀上。一阵窸窣声后,墙头探出个小乞丐的脑袋:"李爷,蔡瑁派兵封了南市!"
张武不慌不忙地收起令牌,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抛给小乞丐:"去告诉西门的瘸子张,该他上场了。"
待小乞丐消失在暮色中,张武转身面对众人,刀疤在火光中显得格外狰狞:"记住,咱们不是去拼命——"他拍了拍怀中的令牌,"是去给蔡瑁收尸的。"
州牧府的朱漆大门在烈日下泛着刺目的红光。蔡瑁带着三十名精锐甲士拦在阶前,铁甲反射的阳光在地上投下一片森冷的阴影。蔡夫人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剧烈晃动,金丝串起的珍珠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刺目的光痕。
"玄德公好大的胆子!"蔡瑁的声音像刀刮铁器般刺耳。他腰间新换的玉带钩在说话时不断撞击着佩剑,发出清脆的响声。"新野乃荆州北门锁钥,你竟敢擅离职守?若曹操铁骑趁虚而入……"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右手按在了剑柄上。
刘备的目光越过蔡瑁的肩膀,望向那扇紧闭的府门。门缝里隐约飘出苦涩的药香,让他想起半月前刘表将印信交给他时,那双枯瘦如柴的手。
刘琦突然上前一步,麻衣下摆沾着的尘土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蔡将军,"他的声音哽咽得几乎破碎,"我只想见父亲一面……"
"公幹!"蔡夫人突然尖声打断,金步摇随着她夸张的动作几乎要飞出去。"你奉父命镇守荆南,任重道远;今天擅离职守,如果江东兵至,如之奈何?如果让你进去见了夫君,他肯定会生气,夫君病中最忌情绪激动,你这不是……"她刻意提高了音量,让围观的数十名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要弑父吗?"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刺进刘琦心口。他的脸色瞬间惨白,双膝重重砸在青石板上。"父亲!孩儿不孝啊!"额头叩击地面的闷响让在场所有人都心头一颤。鲜血立刻从破皮的伤口渗出,在青石板上洇开一朵刺目的红花。
府外围观的官员们骚动起来。别驾刘先突然振臂高呼:"我们要见刘荆州!"这一声如同火星落入油锅,顿时引爆了压抑多时的愤怒。
蔡瑁脸色铁青:"来人!把这些闹事的都赶走!"
但令他震惊的是,自己带来的三十名甲士中,竟有七八个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目光。张允捂着尚未痊愈的箭伤,默默退到了一旁。
"好一个忠孝仁义!"蔡瑁突然大笑,笑声却干涩得像枯枝断裂。"竟带着人逼宫,这就是刘玄德的为臣之道?"他猛地挥手,甲士们的长矛齐刷刷对准了刘备一行。
刘备的手瞬间按在了剑柄上,但赵云比他更快一步。白袍将军的身影鬼魅般闪到刘琦身侧,腰间佩剑己经出鞘三寸,寒光映得蔡夫人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文聘带着一队精锐从西营赶来,铁甲铿锵作响:"荆州将士只遵刘荆州号令!
就在这时,府门内突然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脆响。紧接着是虚弱的咳嗽声,一下比一下急促,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刘琦猛地抬头,额头的血顺着鼻梁流进嘴里都浑然不觉。
"父亲!"这声呼喊撕心裂肺,连蔡夫人都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府外围观的官员中突然爆发出怒吼:"蔡瑁欺主!""我们要见刘荆州!"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几个年轻官员己经冲破了甲士的阻拦。
蔡瑁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注意到张允不知何时己经退到了人群边缘,而王威正带着一队精锐从长街尽头快步赶来,铁甲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寒光。
州牧府内的骚动终于穿透了重重帷幕。当那扇朱漆大门发出艰涩的"吱呀"声时,沸腾的人群突然陷入死寂。刘表的身影出现在门廊下,像一具裹着素白中衣的骨架,空荡荡的衣袖在热风中飘荡。两名侍从架着他枯枝般的手臂,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依然燃烧着令人心惊的清明。
"景升兄!"刘备抢步上前,却在触碰到刘表手腕的瞬间僵住了。那只手冰凉如铁,却又像鹰爪般死死扣住他的脉门。刘表的指甲深深陷入刘备的皮肉,渗出的血珠染红了两人相贴的皮肤。
"玄德……"刘表的声音像是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荆州……托付给你了……"
这句话像惊雷劈在人群中央。蔡夫人头上的金步摇突然断裂,珍珠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她尖叫着扑上来:"夫君病糊涂了!"却被刘表一个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让所有人想起二十年前,这个文弱书生单骑入荆州时的锋芒。
刘备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此事万万不可!备愿辅佐公子……他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因为刘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口黑血喷在素白的前襟上,像极了雪地里绽开的墨梅。
"刘皇叔!"王威的吼声炸响。这位老将单膝砸地,铁甲与青石碰撞出火星,"请以荆州百万生灵为重!"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声——文聘带着城防军齐刷刷跪倒,韩嵩等文官们的玉佩在跪拜时碎了一地。
刘表颤抖的手探入怀中,取出的州牧印绶在阳光下泛着青铜冷光。刘备后退半步,却被刘琦从身后抵住。年轻的公子满脸血泪,声音却异常清晰:"叔父……父亲时日无多……"他跪着向前挪了半步,额头上的伤口再度崩裂,"求您……成全……"
当刘备终于接过那方沉重的印绶时,蔡瑁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好!好得很!"他转身欲走,却撞上文聘亲兵组成的刀墙。阳光下,那些新磨的刀刃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刘表的身子突然向前栽去,刘备慌忙接住。垂死的州牧嘴唇蠕动着,只有最近的刘备听见了那句:"小心……北边……"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在刘备肩头,将素白深衣染得猩红刺目。
府前古槐上,一只乌鸦突然厉声尖叫,振翅飞向北方阴云密布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