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府内的空气,仿佛在孔鲋掷地有声的挑战中凝固了。
扶苏的脸色比身上的白袍还白,额角渗出的细汗,己经快要汇成小溪。
公开辩讲?在咸阳宫前?当着全城百姓的面?辩题还是“仁政”与“法制”?
这哪里是辩讲,这分明是要将他架在火上,当着父皇和满朝文武的面,左右开弓地烤!
那群年轻儒生个个面露激动之色,仿佛己经看到他们的师长引经据典,舌战群儒,将秦国的法家酷吏驳斥得体无完肤,最终迫使始皇帝“纳谏从善”,开创一个儒家理想中的大同世界。
孔鲋和孟津等大儒捋着胡须,目光灼灼地盯着嬴澈,眼神中带着一种志在必得的自信。
他们己经把梯子搭好,就等嬴澈这个九公子,或者说他背后的秦国朝堂,接下这份战书。
接了,他们便用三寸不烂之舌,在万民面前,为“王道”正名。
不接,那便是秦国心虚,是霸道畏惧王道,他们不战而胜,名声将传遍天下。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嬴澈没有动怒,没有为难,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他抚掌大笑起来。
“好!好啊!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好了!”
这一笑,把满屋子的慷慨激昂和剑拔弩张,笑得烟消云散。
孔鲋准备好的一肚子后招,瞬间卡在了喉咙里。扶苏惊得差点从席上滑下去。
连那群年轻儒生都懵了,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他不应该恼羞成怒,或者色厉内荏吗?
“九公子……”孔鲋有些拿不准嬴澈的脉了。
“夫子,”嬴澈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脸上的兴奋不似作伪,“公开辩讲,明辨真理,此乃上古圣贤之风,我大秦兼容并蓄,自然是欢迎之至!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孔鲋,眼神亮得惊人:“只是,光我们儒家和法家辩,未免有些……单调了。”
“单调?”孟津忍不住开口,“王道与霸道之争,乃天下治道之根本,何来单调一说?”
“孟夫子此言差矣。”嬴澈竖起一根手指,
“天下学问,浩如烟海,岂止儒法两家?我听说,道家讲究清静无为,顺应自然,他们肯定觉得你们两家吵来吵去,太费力气,不如回家抱朴守一。这算不算一种治国之道?”
他没等众人反应,又竖起第二根手指:“还有墨家,他们主张‘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天琢磨着怎么用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造福百姓。
这算不算一种治国之道?
哦对了,他们最近刚帮朝廷打退了公输家,这会儿估计正跟班大师他们交流‘科技创新’的心得呢,把他们也请来,辩一辩机关术是该用来强国富民,还是用来打打杀杀,岂不更有意思?”
“还有农家,他们说‘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君王也该下地干活。还有名家,天天辩论‘白马非马’,‘离坚白’,让他们来给咱们的辩论当个裁判,专挑逻辑漏洞,岂不快哉?”
嬴澈越说越起劲,仿佛一个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还有阴阳家,可以当场开坛,算算咱们这场辩论的吉凶祸福,哪家能赢,顺便还能预测一下咸阳明天的天气!兵家也可以来嘛,就辩一辩是对外扩张好,还是休养生息好……”
他一口气说了七八家,听得满屋子儒生目瞪口呆,脑子里仿佛有无数只墨班发明的“催泪烟雾鸟”在盘旋。
他们设想的是一场庄严的、神圣的、以他们为主导的“王霸之辨”。
可被嬴澈这么一搅和,怎么感觉要变成一场乱哄哄的、什么牛鬼蛇神都来掺一脚的……菜市场大集?
“九公子的意思是……”孔鲋的脸色有些发青,他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一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还是那种吸饱了水的棉花,不仅没伤到人,还溅了自己一身泥。
“我的意思是,要办,就办大点!”嬴澈一拍桌案,掷地有声,“就效仿昔日齐国稷下学宫,我大秦,就在咸阳,也建一座‘大秦学宫’!”
“凡天下百家,无论出身,无论学派,只要腹有真才,心怀天下,皆可来此讲学、辩论!
朝廷提供场地、食宿,甚至给予俸禄!让天下之智,尽汇于咸阳!
让百家之说,在此碰撞争鸣!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最终熔炼出一条真正能让我大秦万世永昌,让我华夏子民人人如龙的康庄大道!”
“诸位夫子,以为如何?”
一番话说完,整个大厅静得落针可闻。
扶苏张大了嘴,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向往。百家争鸣,这是何等壮阔的景象!
这比他之前想的要仁德,要宽厚,要……要有气魄得多!
孔鲋等几位大儒,则是彻底被镇住了。
嬴澈这番话,站在了他们无法反驳的道德高地。他们若是拒绝,就等于承认儒家学说不敢与其他百家争锋,心胸狭隘。
他们若是同意,那他们挑起的“王霸之辨”,就从一场主角大戏,变成了大型群体综艺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环节。
憋屈!太憋屈了!
许久,孔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九公子……好气魄。老夫……佩服。”
甘泉宫内。
嬴政听完嬴澈的汇报,放下了手中的奏章,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
“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天下那些嘴碎的读书人,都养在咸阳?”
“父皇明鉴。”嬴澈躬身道,“堵不如疏。这些百家门人,散于野,则为心腹之患。聚于朝,则为肱骨之用。儿臣以为,与其让他们在乡野之间非议朝政,蛊惑人心,不如给他们一个说话的地方。”
嬴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一个说话的地方?朕看,是给他们建一个华丽的笼子吧。”
嬴澈嘿嘿一笑,露出了狐狸般的表情:“父皇英明。这笼子,咱们得建得漂亮。名字就叫‘大秦学宫’,里面有吃有喝,有书看,有架吵。
让他们天天为了‘白马是不是马’这种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哪还有精力去想别的?”
“吵累了,吵明白了,其中有真才实学的,咱们就提拔上来,让他去修桥铺路,改良农具,为帝国发光发热。那些只会空谈的,就让他们继续在学宫里吵,给帝国省点粮食,也算功德一件。”
嬴澈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像个跟长辈炫耀恶作剧成果的小子:“尤其是那群儒生,自以为抓住了大哥的‘仁德’之心,想来咸阳给咱们上课。
咱们就把他们奉为上宾,让他们跟墨家辩一辩‘仁爱’和‘兼爱’哪个更高级,跟法家辩一辩‘礼治’和‘法治’哪个更管用,再跟道家辩一辩‘有为’和‘无为’哪个更高明。
等他们辩完了,估计胡子都白了,也就没力气来烦父皇了。”
“噗……”连一旁侍立的赵成,都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赶紧低下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嬴政也被逗乐了,他指着嬴澈,笑骂道:“你这小子,一肚子坏水!比李斯那家伙还损!”
笑声过后,嬴政的目光重新变得深沉。
他当然明白这个“大秦学宫”的真正意义。
焚书坑儒,是快刀斩乱麻,是暴力镇压。
而这个“大秦学宫”,则是温水煮青蛙,是文化“圈养”。
将天下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智慧,全部纳入帝国的掌控之下。
让他们争,让他们斗,而帝国,则是唯一的裁判与最终的受益者。
这比单纯的杀戮,要高明得多,也长远得多。
“准了。”
嬴政缓缓吐出两个字,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此事,就交由你全权负责。朕要你,不仅要建起这座学宫,更要让它成为帝国吸纳天下英才的源头活水!”
“儿臣,遵旨!”
消息很快传出,整个咸阳城都沸腾了。
九公子要在咸阳重建“稷下学宫”,广邀天下百家入驻!
一石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