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烛火在殿内轻轻摇曳,映得帐幔上的金线暗纹微微泛光。
康熙小心翼翼地将胤礽放下,动作轻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易醒的梦。
胤礽的呼吸很浅,眼睫低垂,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康熙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下颌,只觉得触手微凉,不由心头一紧,却又强自压下那股不安,只低声哄道:“睡吧,朕在这儿守着。”
胤礽唇瓣轻启,似有千言万语要诉,可终究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无声息。
六月的夜风裹着荷香漫进殿来,却吹不散他眉间凝着的病气。
方才强撑着去赏的那池新荷,早己耗尽了最后一丝精气神。
康熙坐在榻边,静静望着他的睡颜。
烛光下,胤礽的轮廓显得格外清瘦,眉宇间仍带着几分少年气,可唇色却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
他伸手轻轻拂过胤礽的额发,指尖在触到那微凉的肌肤时顿了顿,终究没敢深想。
“保成……”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他。
*
殿外风声渐起,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康熙望着胤礽平稳的呼吸,心里稍稍安定几分,可那股挥之不去的恐惧却仍如影随形。
他不敢闭眼,生怕一错神,眼前的人就会像梦里那样,化作雪地里的一个影子。
“皇上。”梁九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低声道,“太医在外头候着,可要传进来请脉?”
康熙闻言,眸光微动,抬手示意太医们进殿。几位老太医提着药箱鱼贯而入,步履极轻,却在寂静的殿内踏出窸窣的声响。
康熙压低嗓音道:“太子刚睡下,动作轻些。”
太医们连忙点头,为首的张太医上前,小心翼翼地执起胤礽的手腕,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脉上。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连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康熙紧盯着张太医的神色,见他眉头微蹙,指尖稍稍用力,似在细细分辨脉象,一颗心不由悬了起来。
突然,张太医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凝神细探。
康熙见状,忍不住倾身低声问道:“如何?”
张太医收回手,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喜色,连忙跪下,声音虽轻却掩不住欣喜:“回皇上,太子殿下的脉象……较之前竟略有好转!虽只是细微变化,但沉脉之中己见些许滑象,病气似有退散之兆!”
康熙胸口剧烈起伏,喉结滚动,眼底骤然迸出一抹光亮,像是暗夜行路之人忽见天边微曦:“当真?”
张太医郑重叩首:“臣不敢妄言,殿下脉象虽仍虚弱,但己不似先前那般沉滞无力,若能继续调养,或可……”
话未说完,康熙己抬手止住,目光如炬扫过跪了一地的太医,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若治的好,太医院上下重重有赏;若再有半点差池——”
茶盏在案几上轻轻一叩,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脆,“你们知道后果。”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今夜都留在乾清宫当值,随时听宣。”
太医们伏地叩首,额头紧贴青砖:“臣等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圣恩。”
康熙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胤礽的脸上。
少年的呼吸依旧轻浅,却比方才平稳了几分。
他伸手轻轻抚过被角,指尖不经意碰到胤礽的手腕——那温度虽仍偏低,却不再似先前那般冰凉刺骨。
这一刻,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稍稍落下。
多少个日夜,他守着这具日渐消瘦的身躯,看着那微弱的呼吸仿佛随时会断绝。
如今这脉息虽细若游丝,却真真切切地跳动着,像枯枝上萌出的一点新芽,脆弱却倔强。
他闭了闭眼,喉间无声地滚动。
这些时日的煎熬,如同钝刀割肉般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每每批阅奏折时朱笔会突然顿住,眼前浮现的是胤礽苍白的面容;
夜半惊醒时总要伸手去探身侧之人的鼻息,首到确认那微弱的温热仍在,才能勉强合眼。
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恐惧,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绝望,在这一瞬终于寻到了一丝慰藉。
康熙的指尖微微发颤,他小心地拢住胤礽的手腕,像是捧着一盏将熄的灯。
多少个不眠之夜,他守着这具日渐消瘦的身躯,看着那微弱的呼吸仿佛随时会断绝。
太医们闪烁其词的回禀,宫人们小心翼翼的伺候,都像钝刀般一下下凌迟着他的心。
此刻,那细若游丝的脉搏在他指下跳动,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存在着。
康熙突然想起胤礽幼时蹒跚学步的模样,也是这样摇摇晃晃却倔强地向前。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那些压抑多时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即便太医只说“略有好转”,即便前路依旧未卜,但至少——他的保成,还有希望。
康熙慢慢攥紧掌心,指甲深深陷入皮肉。
这点微弱的生机,他会用尽一切去护住。
天下珍宝、奇方良药,但凡能寻到的,他都会送到孩子榻前。
窗外,启明星悄然升起,照亮了康熙斑白的鬓角。
他凝视着胤礽微微起伏的胸膛,忽然觉得——这漫长黑夜,似乎终于透进了一缕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