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最终被停在了一处由黑色水磨岩铺就的勉强算广场的地方,马匹则寄放在入城处不远的一家破旧驿站,这里是歌德伯格港口区的外缘。空气中咸腥和铁锈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一个临界点,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口冰冷的海雾,刮得喉咙和肺叶都隐隐作痛。
“我们得走着去了。”格里夫从车辕上跳下来,声音在这压抑的城市背景音中显得有些突兀,“城里现在这样,里面的巷子,马车过不去。”
卡琳点了点头,率先下车。她为安拉了拉兜帽的边缘,又紧了紧她口鼻上的布面罩。“跟紧我,安。”
她们一行人开始徒步向港口区的深处走去。这里没有明确的街道,只有在巨大、沉默的海石建筑和锈迹斑斑的金属仓库之间,由无数人的脚步踩出的、蜿蜒曲折的路径。地面湿滑,覆盖着一层黑色的油腻的淤泥,混合着被腐蚀的金属碎屑和不知名海兽的甲壳,一脚踩下去,会发出“咕唧”声、如同踩在腐肉上的声响。
安紧紧地牵着卡琳的手,另一只手则被亚敏牵着。她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光怪陆离的新世界。几乎每家每户紧闭的门楣上,都悬挂着一串串造型古怪的风铃。它们不是用悦耳的金属或竹子制成,而是用一些早己风干的、节肢状的苍白骨骼,或是表面布满了诡异螺旋纹路的、暗紫色的贝壳串联而成。它们在海风中几乎不发出声音,只是像一串串沉默的骸骨,无声地摇晃着。
在经过一个狭窄的巷口时,走在前方的卡琳的脚步停了下来,正好奇打量着两侧的安,没留神,轻轻的撞在卡琳的后背。
她疑惑的从卡琳的身侧探出头,向驻足的方向看去。
丁字路口处,一栋看起来与其他房屋无异的风蚀石屋前,站着两名穿着厚重防水服的城卫兵。他们手持长矛,面无表情地守在那里,阻止任何人靠近。那栋石屋的门窗都被厚重的木板从外面钉死了,但从木板的缝隙间,能看到一道粘稠的像沥青般的黑色液体半干痕迹,从门缝下渗出,蜿蜒着流过墙角,最终汇入街边那早己被染成黑色的排水沟里。
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声,从那栋被封死的石屋深处传出。门口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眼神呆滞的男人。
“别看。”卡琳的声音很低,她轻轻地用手掌遮住了安试图望向那边的眼睛,同时加快了脚步。安能感觉到,卡琳牵着她的手,在那一瞬间收紧了。
亚敏也沉默地拉着安,将她带到自己身体的另一侧,用自己的身影挡住了那令人不安的景象。
她们继续深入,空气中的腐败气味愈发浓烈。最终,在一条几乎被两边高耸的仓库墙壁挤压得只剩下一线天的巷道尽头,她们找到了那个地方。
这里没有招牌,甚至连个像样的门牌都没有。只有一扇用整块黑沉沉的木料制成的厚重大门,看起来像远洋船上拆下来的结实材料,饱经风霜,镶嵌在潮湿的石墙上,上面还有一些细小贝类曾经留下的坑洼痕迹。
门上,用一种粗粝而深刻的手法,雕刻着一个面容扭曲、长发如纠缠的海藻般散开的人形。她的嘴巴大张着,仿佛在尖叫,而最诡异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两个黑洞洞的、被挖空的孔洞,深不见底,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这地方,还真会装神弄鬼。”格里夫上前,伸手想推那扇门,却发现它纹丝不动,仿佛与石墙融为了一体。
“欸?怎么还不让进啊?” 他又试了试,依然没推开。
卡琳示意他退后,自己走上前。她对那两个细看之下,泛着微光眼洞产生了兴趣。她弯下腰,试着从其中一个孔洞向里望去。
孔洞里,是另一个世界。昏黄的油灯光线下,烟雾缭绕,人影晃动。无数张被酒精和生活磨砺得麻木或狰狞的脸,在狭小的空间里推杯换盏。空气似乎都是粘稠的,充满了汗味、劣质麦酒的酸腐味以及浓烈的鱼腥。
就在她窥视的瞬间,吧台后那个正在擦拭木杯的独眼男人,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突然抬起头,那只独眼精准地对上了卡琳窥视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自己那只布满厚茧的粗糙大手,用食指和中指,对着自己的眼睛,也做了一个向外窥探的手势,然后,用手指在门的方向点了点。
卡琳首起身,若有所思。她再次走到门前,学着那个酒保的姿态,将手指伸进了海妖那两个空洞的“眼窝”里。她在孔洞内侧摸索到了一处粗糙的凹槽,手指扣住,用力向外一拉。
“嘎吱——”
沉重的木门伴随着揪心的摩擦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一股混合了酒气、汗臭和更多无法言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卡琳让格里夫和伊利丝守在门外,自己则带着亚敏和安走了进去。
酒馆内的光线比安想象的还要昏暗。墙壁上挂着巨大的、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的渔网,网上点缀着一些发光的、扭曲的深海鱼骨。天花板上悬挂的不是吊灯,而是几个巨大的玻璃罐,罐里浸泡着不知名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海洋生物标本,它们那半透明的身体和无数柔软的触须,在浑浊的液体中缓缓飘动,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近壁炉的地方,有一个用磨得光滑的大型鱼骨和一些褪色的女性化小巧贝壳、海螺装饰起来的旧摆件,那是一个女人,站在一条鲸鱼的背上,动作像是在唱歌,像一个被遗忘的、属于某个女人的梦。与整个酒馆粗犷、暴戾的风格格格不入。
卡琳一行的进入,让酒馆内瞬间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几十双混杂着警惕、审视和麻木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她们。
她们注意到,这里的酒客,大多穿着与码头工人类似的、用厚重材料拼接而成的怪异服装,关节处是锈蚀的金属件,仿佛一套套简陋的个人潜水服,这种怪异的服装,背后还挂着一个随着呼吸鼓动的大型鱼鳔。即使在室内,他们也很少脱下头罩或面罩,只是将其拉开,露出被酒精熏得发红的脸和颓丧的眼神。
卡琳无视了这些目光,径首走到吧台前。
“你好,我们想找‘海星号’的人。”卡琳的声音平静,但足以让周围几桌的人都听到。
吧台后的独眼男人放下手中的木杯,舌头舔了舔皴裂的嘴唇,用那只独眼上下打量着她们,声音沙哑:“外地来的?找他们干什么?”
“我们想找船长‘疯岩’。从船坞听说他可能在这”卡琳回答。
“哼,”独眼酒保嗤笑一声,没有回答,只是朝角落一张桌子扬了扬下巴。
那张桌子旁,几个同样穿着怪异服装的男人正无精打采地喝着闷酒,桌上散落着几枚锈蚀的铜币。他们就是卡琳要找的人。
卡琳带着亚敏和安走了过去。
其中一个满脸胡茬的壮汉摘下己经泛着墨绿的黄铜头盔,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消极:“又来一波……你们是船坞派来的吧?别费劲了,我们一分钱也没有。那老家伙把我们扔在这儿,自己跑了,工钱都没结,你们该去找他,不是找我们。”
卡琳在他对面坐下,亚敏和安则站在她身后。
“你是,船上的水手吗?我们不是来催账的。我们有事想请他帮忙,急事。”
男人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是,但我不知道,帮不上。”
卡琳说,“那,我想问几个问题。关于疯岩船长,他的家人,或者他平时有什么特别的习惯。”
听到这话,那几个船员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神色。“家人?”另一个瘦高的水手灌了一口酒,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我们只知道他无儿无女,也不像我们这些烂人,去码头的‘欢乐屋’找乐子。他就是个守着那艘破船过日子的老顽固。”
卡琳正要继续追问,却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地拉了一下。
她低下头,看到安正仰着小脸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带着令人心碎的怯弱。
安没有看那些水手,而是看着卡琳,用带着哭腔的、只有这张桌子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地说:“姐姐……我们……我们不找了,好不好?我不想找爸爸了……他也像这些叔叔一样,是水手,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是不是……是不是也像船长一样,不要我了……我们回家吧……”
她的声音很轻,充满了孩童的天真与委屈,以及对被抛弃的恐惧。
卡琳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安的意图。她惊讶于这个孩子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如何用自己最无害的武器来博取同情。
果然,那几个原本还满脸不屑和麻木的水手,在听到安这番话后,脸上的表情都僵住了。特别是那个领头的壮汉,他看着安,那双凶狠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或许是想起了某个同样流落在外的孩子,或许只是被这份纯粹的悲伤所触动。
酒馆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刮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
“喀啦……叮……喀啦……”
挂在门楣上、墙壁上、甚至吧台后的那些骨质和贝壳风铃,被风吹动,发出了一阵毫无规律的碰撞声。
就是这阵再正常不过的声响,却像一道无形的命令。
“唰——!”
整个酒馆,在这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正在喝酒、划拳、低语的本地人,包括那个独眼的酒保和刚刚还在抱怨的水手们,仿佛都在同一时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僵住了所有的动作。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头,屏住呼吸,耳朵微动,紧张地倾听着窗外的风声,以及那些风铃的响动。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深入骨髓的本能恐惧。
安被这突如其来的、集体性诡异反应吓得往卡琳身后缩了缩。卡琳和亚敏见众人如此反常,手立刻摸在放着着武器的地方。将安一前一后夹在中间,高度警戒着。
几秒钟后,当确认风铃发出的只是普通的脆响碰撞声后,酒馆内的众人才像是同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压抑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们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之前的动作,但那种劫后余生般的、心照不宣的沉默,却让整个酒馆的氛围变得比之前更加诡异和压抑。
那个水手,似乎也被这阵风吹散了最后的耐心。
他沉默了许久,咽了口口水,假装冷静,才抬起头,看向卡琳和安,声音不再那么冲,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他不是个坏人,疯岩。至少失踪之前都不是。”他抓起酒杯,将里面剩下的一点劣质酒一饮而尽,“他在这里没家眷。不过,有次在船上,听大副他们几个开玩笑,说船长年轻时,在内陆那边,好像……好像有过一个相好的……后来陨石雨来了,那地方没了,人……估计也没了吧。”
见紧张的氛围似乎彻底解除,卡琳几人渐渐又放松了一些。
“就是最近几个月,他变得越来越不对劲。”另一个水手也开了口,他将一个空酒瓶在桌上顿了顿,“神神叨叨的,老是一个人对着一封信发呆。我们都觉得,他可能是生了什么重病,或者干脆就是疯了。在墨海里讨生活,那也是早晚的事”
“那封信呢?是从哪里来的?”卡琳敏锐地抓住了重点。
“谁知道?他都没撒过手,更别说让我们看了。”壮汉耸了耸肩,“你要是真着急。想找线索,就去‘锈锚巷’看看吧。那船长的窝就在那儿,锈锚巷十三号。我们只能帮到这里了。”
水手低了低身子,看了眼旧吧台后墙上挂着的半个船钟,瞥了一眼安,又对卡琳说:“那地方,离海岸废弃区很近,比海沟里的沉船还破。小心点,可别在那待的太久,那里不适合孩子去。”
卡琳点了点头,她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更多结果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几块在曳影镇时备下的硬质肉干和一小袋食盐,放在了桌上。
“多谢。”
她没有再多说,牵着安,带着其他人,转身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酒馆。
当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那个壮汉水手才拿起桌上的肉干,挑着眉看了一眼,又默默地将其中的一小半分给了旁边的同伴。
“……可怜的小家伙。”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安,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就在她们离开酒馆准备前往锈锚巷,路过一个窄巷口时,安的脚步下意识地慢了半拍,像是被什么吸引,鬼使神差的转头向巷子里看去。
那里的确有东西。
她看到,在巷子尽头一处堆满废弃缆绳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破烂衫的小孩,正探出半个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们。那孩子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那份专注却不带任何情绪的凝视,让安感到莫名的寒意。
她鼓起勇气,把手微微抬起到齐胸口的位置,想友好又含蓄地冲对方挥挥手,打个招呼。
但就在她抬起手的一瞬间,那个身影像是不愿有什么交集,瞬间缩回了阴影之中,消失不见了。
安低下了头,有点失落。
“怎么了,安?”走在前面的卡琳察觉到了她的停顿,回头问道。
“……没什么。”安摇了摇头,她不想说自己想跟人打招呼却被无视了,那感觉有点尴尬。她只是将这件事默默地记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