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的欧阳书院,老梧桐叶一片片往下落。沈青雨站在石阶上,看那叶子打着旋儿,正落在上官晖的皮鞋尖前。他弯腰拾叶的姿势还和从前一样,食指与拇指小心地捏着叶柄,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专利的事……"他开口,镜片上沾着夕阳的碎金,"广州那边说可以保留滑县的手工制作权。"
沈青雨望着他手里的梧桐叶。去年秋天,他们还在这棵树下教阿莱认叶脉,上官晖说这像星座图,她笑他看什么都像星盘。如今叶还是那片叶,人却要散了。
"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灶间飘来烧鸡的老汤味,混着陈皮香,本该是暖的,此刻却呛得她眼睛发酸。
上官晖把叶子放进《传习录》里当书签,合书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阿黄突然从她身后窜出来,咬住他的行李箱拉杆,喉咙里发出幼犬般的呜咽。
"松口。"他蹲下来掰狗嘴,阿黄却死死咬住不放,涎水沾湿了他熨烫平整的西裤。沈青雨看见他手背暴起的青筋——这只手在芮城药圃为她挡过锄头,在黄龙潭替她捞过绢书,现在却用力到指节发白。
"你和赵志强……"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上官晖猛地抬头,眼里有什么东西碎得干干净净。他松开阿黄,工作牌从口袋里滑出来,"格物致知"西个刻字在石板上磕出一声脆响。
去火车站的路上,沈青雨数着青石板缝隙里的野草。三百七十二步,她数到第一百零九步时,上官晖的行李箱轮子卡进了石缝。他弯腰去拔,后颈露出一小块晒伤的皮肤——是上个月在运河边找仙草时晒脱的皮。
"就送到这儿吧。"他头也不回地说。
她站在站台柱子后头,看他掏火车票时带出一张照片——是阿莱生日那天拍的,五个人的脸挤在镜头里,冬至的奶油手印糊了半边。检票员催着上车,他把照片塞回钱包的夹层,那动作像是藏起一道疤。
火车鸣笛时,阿黄突然从她怀里挣脱,箭一般冲向上官晖的背影。她看见他蹲下来最后一次摸狗头,看见阿黄拼命把前爪往他膝盖上搭,看见他最终掰开狗爪转身上车——就像掰开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结。
车窗里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第七扇窗,他放行李的背影顿了顿,抬手像是抹了把脸。沈青雨死死咬住围巾穗子,羊毛线扎得舌尖发苦。她忽然想起他说过:"《传习录》里写'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可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敢做。"
回程的巷子比往常长。阿黄耷拉着尾巴跟在后头,时不时回头望一眼,仿佛那人还会从火车站方向追来。
路过麻鸭面馆时,老板娘探出头:"上官先生那份辣子还留着呢!"沈青雨摇摇头,突然看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眼下挂着青,嘴角抿出两道纹,竟有几分像母亲当年离婚后的模样。
仓库门吱呀一声响,惊飞了梁下的燕子。那盆仙草果然枯了,焦黄的叶子蜷得像她今早从冬至枕头下摸出的纸团——孩子用拼音写着:"妈妈,我想叔叔做的鱼。"
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广州的区号,短短一行字:"阿黄若还不吃食,试试温羊奶拌蛋黄。"她盯着这行字,想起去年冬天他第一次喂狗时,也是这样一板一眼地念说明书。
窗外,最后一班渡船正离岸。船头挂的灯笼红得刺眼,照得运河水面像泼了朱砂。沈青雨忽然抓起外套往外跑,阿黄兴奋地吠叫着跟上。她跑过欧阳书院,跑过明福寺塔,一首跑到运河码头——
空荡荡的船板上,只有几片梧桐叶在夜风里打转。
冬至在仓库墙上画了幅画:歪歪扭扭的火车,车窗里有个戴眼镜的小人,车外是条黄狗追着跑。沈青雨添了几笔星星,阿莱用红笔标出星座连线:"双子座明天开始逆行。"
深夜首播时,有观众问起那个总在镜头外递调料的男人。沈青雨晃了晃手里的柴胡瓶:"今天教大家用星座算法……"话到一半突然哽住——瓶底贴着的标签上,是上官晖工整的字迹:"天蝎座增辣15%,双子座减半。"
镜头外,阿黄把什么东西拱到她脚边。低头一看,是那颗从火车站分别时就失踪的工作牌,"格物致知"的"知"字上,多了一排细小的牙印。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