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那句“多搁两把红枣”的吩咐还在粥棚的热气里飘着呢,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天光勉强透进尚食局后院,小雀儿就瘪着嘴,哭丧着脸冲了进来,带着哭腔拽林晚的袖子:“姐!完了完了!翻遍了!库房里头那些烧剩下的霉米豆子,昨儿夜里被耗子啃得精光!一颗都没剩!红枣…红枣我跑遍了半个城,药铺杂货铺全问遍了,连颗枣核都没淘换到啊!”
林晚正蹲在地上,使劲刷着那口被烟火熏得乌漆嘛黑、像个大花脸似的补疤锅,锅底积着的水洼里,模糊映出太子那张嫌弃的脸。她“哗啦”一声甩掉刷锅水,水珠子溅了一地:“活人还能让尿憋死?黑娃!去!把墙根儿底下那架破梯子扛出来!咱们上树!”
城门口那几棵老枣树,叶子早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瑟缩着。稀稀拉拉的枝头尖上,可怜巴巴地挂着几颗被风干抽巴了、黑乎乎缩成一团的干瘪红枣,在冷风里晃晃悠悠,看着就硌牙。黑娃架好那架吱呀作响的老梯子,哆哆嗦嗦爬上去,冻得牙齿咯咯打架:“姐…就…就这么点干枣皮,熬锅底都不够塞牙缝的!掉锅里都找不着影儿!”
树下,闻讯而来的流民们围了一大圈,一个个仰着脖子,眼巴巴地望着树上那点可怜的“希望”。大胡子搓着冻得通红的大手,唉声叹气:“唉,白瞎了太子爷金口玉言…神仙娘子,这…这可咋整?”
“谁说熬甜粥非得用红枣?”林晚猛地一拍脑门,眼睛一亮,转身就往尚食局后院跑!角落里堆着修灶台剩下的半筐白花花的生石灰块,旁边还有几麻袋平日里喂牲口的粗糙麸皮。她二话不说,抄起铁锨“哗啦”一声铲了一大锹石灰块,“噗通”倒进旁边的大水桶里!桶里立刻“嗤嗤”地冒出浓烈的白烟,腾起一股呛鼻子的碱味儿!
“姐!姐你这是干啥呀!”小雀儿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捂着鼻子首躲。 “发面!”林晚头也不抬,把干硬扎手的麸皮“哗啦啦”倒进旁边一个大木盆里,接着端起那桶冒着白烟、滚烫滚烫的石灰水,“滋啦——”当头就浇了上去!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混着刺鼻的怪味猛地炸开,熏得人首皱眉头!
土地庙前的空地上,锅灶重新支棱起来。林晚揪起一团黏糊糊、灰扑扑的面糊糊,“啪叽”一声摔在烧得滚热的锅底上。面饼一碰到热锅,立刻发出“滋滋啦啦”的欢快响声,边缘居然慢慢地鼓起了一层焦黄的小泡泡!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酸馊、焦糊和淡淡碱味的热气,袅袅地飘散开来。
“呕…这味儿…比茅坑还冲十倍!”阴魂不散的山羊胡张太医不知又从哪个犄角旮旯冒了出来,死死捏着鼻子,尖着嗓子怪叫,“猪都不吃的烂泥巴!你们这群不长眼的贱骨头,也敢往嘴里塞?不怕烂肠穿肚啊?”
排着队的流民们瞅着锅里那黑乎乎、灰扑扑的饼子,闻着那怪异的味道,脸上都露出了犹豫退缩的神色,脚步不自觉地往后挪。大胡子一咬牙,硬着头皮走上前,撕了一小块刚出锅、还烫手的焦饼,眼睛一闭,塞进嘴里。“嘎嘣!”焦脆的外皮在牙齿间裂开,他皱着眉头胡乱嚼了两下,突然眼睛猛地瞪圆了:“咦?咋…咋嚼着嚼着…有点甜丝丝的?”
人群顿时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林晚自己也掰了一小块焦饼,塞到小雀儿手里:“尝尝。” 小雀儿皱着秀气的小鼻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小口小口地咬了一点点,细细咀嚼着,突然眼睛亮得像星星:“姐!是真的!真有股…有股淡淡的枣泥糕的尾巴味儿!”
原来那滚烫的石灰水浇下去,高温竟然把麸皮里面藏的那么一丁点糖分给激发出来了!虽然味道古怪,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在饿极了的人嘴里,就是莫大的惊喜。流民们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啃着这其貌不扬的焦麸饼,虽然口感粗粝剌嗓子,味道也怪怪的,但好歹是热乎的,肚子里有了点垫底的东西,没那么火烧火燎地难受了。山羊胡看着这一幕,气得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吃吧吃吧!吃死你们这群蠢笨如猪的!到时候看谁给你们收尸!”他骂骂咧咧,脚下抹油又溜了。
晌午时分,太阳难得地露出了暖意,懒洋洋地洒在土地庙前的空地上。众人靠着土墙根,晒着太阳,小口小口地啃着干硬的焦麸饼,噎得首抻脖子。这时,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哒哒哒”地小跑着驶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不远处的老枣树后面。车帘轻轻掀开一角,露出老太傅那张布满皱纹、须发皆白的脸。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声音苍老:“老朽…老朽听闻此处有人善施粥食?”他费力地把油纸包往前递了递,“家藏的一些红枣…本是配药所用…如今…给娃娃们甜甜嘴吧…”
纸包打开,里面竟然是红得像玛瑙珠子、又大又的上好红枣!少说也有十几斤!红艳艳的光泽晃得人眼花!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老太傅深深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痛心和无奈:“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逆子不肖…偷了老朽积攒多年的养老钱…勾结商人贩售粮米…贪图暴利…老朽惭愧!无颜见人啊!这点红枣…给娃娃们…就当是老朽替那不孝子赎罪的吧…” 红枣“哗啦啦”倾倒在簸箩里,堆成一座的红色小山。递红枣时,老太傅的袖口不经意地蹭到了林晚的手背——袖口上赫然沾着一道黑乎乎的、像是粮仓里那种陈年霉灰的印子! “娃娃们吃枣…小心枣核硌牙。”老人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又重重咳嗽了几声,车帘随即放下,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
林晚心里咯噔一下。顾不上多想,红枣立刻下锅!水烧得滚开,“哗啦”一声,红艳艳的枣子倒进去。火舌舔着锅底,水滚了三遭,一股霸道的、甜蜜蜜的枣香猛地爆开!浓郁得像是化不开的糖!熬成黏稠得能拉丝的红枣蜜酱,用大勺舀起,亮晶晶、红彤彤地浇在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焦麸饼上!灰扑扑、硬邦邦的焦饼瞬间披上了一层亮汪汪、甜滋滋的“红纱衣”!
“排好队!一人半勺酱!不准抢!”黑娃扯着己经有点沙哑的嗓子,努力维持着秩序。大胡子第一个冲上去,捧着自己的饼子,眼巴巴等着那勺红艳艳的酱汁浇下来。他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勺尖残留的酱汁,幸福得眼睛都眯缝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香!甜!甜到心窝窝里!神仙娘子显灵啦!真真有枣了!”
这边正热闹得像是过年,人群围着铁锅和那桶的红枣酱,气氛热烈。突然,山羊胡张太医领着七八个穿金戴银、绸缎裹身、胖得流油的商人急匆匆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腰带都快被大肚子崩开了的粮商,腰间还缠着条显眼的玉带子,绿豆小眼放着贼光,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林晚那口补着大疤的铁锅。 “张太医!您老说的那口能治百病、专克瘟神的神锅,就是这口?”粮商王老板腆着大肚子,肥厚的手掌“啪啪”拍着锅沿,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座金山。 山羊胡捋着那几根稀疏的胡子,脸上堆满了奸诈的笑容:“正是此锅!王老板您想想,买下这口神锅,往各州各县支摊卖神药汤…包治百病!瘟疫横行之地,这可是救命的金字招牌!一本万利啊!”
粮商们一听,眼珠子都红了,围着那口丑铁锅转来转去,啧啧称奇,活像在看一块会下金蛋的宝贝疙瘩。“神婆!”王老板财大气粗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啪”地甩到林晚面前,趾高气扬,“开个价!这锅,爷们几个买了!” 林晚一把将锅紧紧抱在怀里,警惕地后退一步:“不卖!这是救命的家伙什!” “嘿!给脸不要脸是吧?”王老板脸上的横肉一抖,肥手一挥,“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给老子砸!砸烂了这口破锅!看她拿什么装神弄鬼!”
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立刻挽起袖子,抄起旁边的破板凳就要冲上来砸锅!大胡子怒吼一声,像头发怒的黑熊挡在前面:“狗娘养的!我看谁敢动神仙娘子的锅!”双方猛地推搡在一起,场面瞬间混乱!锅灶被撞得剧烈摇晃,那桶热气腾腾、红亮的红枣酱眼看着就要被晃倒在地!
“住手。”一个冷冰冰、毫无温度的声音,像无形的冰锥,瞬间冻住了所有人的动作。太子萧彻的轮椅碾过地上枯黄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滑到了人群中心。“大白天的,聚众抢锅?”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眸子淡淡扫过王老板。 王老板脸上的凶狠立刻换成了谄媚到极点的笑容,弯腰鞠躬恨不得趴到地上:“哎哟!太子殿下!误会!天大的误会啊!小的们哪敢抢东西!是…是想请这口神锅赐福!对,请神锅赐福!请回店里供奉,保佑我大梁风调雨顺啊!”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擦冷汗。 “赐福?”萧彻捻着手里那串紫得发黑的佛珠,眼皮懒懒地一掀,“孤近来头痛症犯得厉害,正好,也沾沾这神锅的光,试试神效。” 他下巴朝那桶红枣酱微微一抬,“盛半碗来。”
侍卫立刻递上一个素净的青瓷小碗。林晚深吸一口气,舀起一大勺浓稠得几乎拉丝的红枣酱,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红宝石一般的酱汁在碗里轻轻晃动。萧彻慢条斯理地拿起旁边那把精致的小银勺,在碗里慢悠悠地扒拉了两下,眉头嫌弃地微微蹙起,才极其不情愿地舀了小半勺,送到薄唇边,轻轻嘬了一小口。 “太甜。”他吐出两个字,眉头皱得更紧。
王老板一看太子开了口,赶紧凑上前,脸上堆满谄笑:“殿下!殿下!这锅的本事在熬药!不在熬酱!这甜腻腻的东西怎么能体现神锅的威力?小的愿出重金,请神锅回去熬制神药,专治…” “药?”萧彻打断他,银勺在碗底轻轻一刮,翻转勺背——勺底竟然沾着一层细细的、可疑的褐色粉末!“这酱里,搁了不少巴豆粉吧?”他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王老板,“把泻药当补药卖?王老板,你这路子…挺野啊?”
王老板那张胖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一丝血色也无,额头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没…没有啊!殿下明鉴!小的冤枉!这…这一定是有人栽赃!” “没有?”萧彻的银勺轻轻敲了敲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张太医袖子里揣着的那包没用完的巴豆粉…看着跟碗底这玩意儿,倒挺像一家子?”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集中到山羊胡身上!山羊胡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去捂自己的袖口!“噗通”一声,他腿一软瘫在地上!袖口里“骨碌碌”滚出个裂开的油纸包,里面剩下的褐色粉末撒了一地!那颜色质地,跟太子银勺上沾的粉末一模一样!
“拿下!”侍卫统领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侍卫们立刻扑了上去,三下五除二就把如泥的粮商王老板和吓尿裤子的张太医捆成了粽子! “打死这帮黑心肝的!” “砸死他们!” 愤怒的人群吼叫着,举起手里啃了一半的焦麸饼就要冲上来砸人!萧彻慢悠悠地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急什么?”他目光转向林晚,看着她依旧紧紧抱在怀里的那口丑铁锅,慢悠悠地吐出最后一句: “锅留下。” “孤的醒酒汤,还指望着它熬呢。省得被人偷了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