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小脸,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有些苍白。
父皇的眼神,平静得可怕。
那不是龙潭,而是深渊,能吞噬一切。
换做半个月前,他恐怕己经吓得跪倒在地,一五一十地把李祺给卖个底朝天。
可现在,他的脑子里,回荡着李祺那仿佛带着魔音的咆哮:
“一个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太子,怎么去护这万里江山!”
“标哥!你要支棱起来啊!”
朱标瘦弱的胸膛,猛地挺了起来。
他迎着朱元璋那足以让百官胆寒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上前一步,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
“回父皇!”
声音清脆,掷地有声!
“此事,与祺弟无关!”
“这是儿臣,从史书中,自己悟出来的道理!”
朱元璋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哦?
自己悟出来的?
咱的标儿,何时有了这等“慧根”?
只见朱标小脸紧绷,神情肃穆,像个正在朝堂上慷慨陈词的御史。
“儿臣遍览史书,发现一个‘太子诅咒’!
始皇长子扶苏,仁厚爱人,身边更有蒙恬三十万大军,为何一纸假诏就自尽身亡?
因为他手无缚鸡之力,是个文弱书生!”
“隋太子杨勇,宽厚率真,本是板上钉钉的皇帝,为何被杨广几句谗言就轻易废黜,最后惨死?
还是因为他只知仁义,不知刀枪,是个软蛋!”
“父皇!”
朱标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温润的眼睛里,燃着从未有过的火焰,“他们都是好人,但他们不是合格的太子!
因为他们太弱了!
身体弱,心气儿也弱!
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如何能承载您打下的这片铁桶江山!”
“……”
朱元璋彻底不吭声了。
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绝伦。
从最初的森然,到中途的错愕,再到现在的……茫然和一丝丝的……荒谬?
他看着眼前这个口若悬河,引经据典,分析得头头是道的儿子,一个无比悲凉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咱的好标儿啊……
那个见了咱,会脸红,会害羞,说话细声细语,温顺得像只小猫一样的标儿……
一去不复返了!
这才几天没见,怎么就被那个姓李的小王八羔子,给忽悠瘸了?!
“砰!”
朱元璋再也忍不住,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震得满桌的碗碟叮当作响。
“好一个从史书中悟出来的道理!”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额角青筋暴跳,“咱看你这道理,是从李祺那个小王八蛋的嘴里悟出来的!”
“来人!”
他猛地站起身,一声怒吼,吓得几个太监当场就软倒在地。
“传旨!让李善长带着他那个逆子,立刻给咱滚进宫来!
咱今天不把他屁股打开花,咱这朱字就倒过来写!”
就在这时,一个温婉却充满力量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重八,大晚上的,又是谁惹你发这么大的火?跟孩子置什么气。”
马皇后款步走了进来。
她一出现,整个偏殿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像被一只温柔的手抚过,瞬间缓和了许多。
“母后!”
朱标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眼眶一红,快步跑到马皇后身边。
马皇后心疼地摸了摸儿子的头,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一眼朱元璋,嗔怪道:“你看看你,都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
朱元璋一肚子的火,见到自家婆娘,顿时就灭了一半。
他指着朱标,气呼呼地把刚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学了一遍。
“妹子,你听听!你听听!这像话吗?
还什么‘大明双圣’,他这是想干什么?
他这是想告诉天下人,他老子我不行了,该他上了?!”
马皇后听完,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拉着朱标的手,走到朱元璋面前,柔声说道:“重八,你先消消气。咱儿子,这是心里有志向,是好事啊。”
她看向朱标,目光里满是鼓励:“标儿,把你心里想的,都跟你父皇说说。别怕。”
朱标得了母后的支持,胆气更壮了。
他看着朱元璋,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
“父皇,儿臣没有那个意思!
儿臣是觉得,您为大明打下了江山,是开创之功。
儿臣以后,要为您守住这份家业,更要将这份家业,发扬光大!”
“儿臣不想只做一个守成之君,儿臣想学您,做个开拓之主!
儿臣想让大明的龙旗,插遍草原与瀚海!
儿臣想让后世子孙提起我朱标,不仅仅说我是太祖皇帝的儿子,更会说,我是为大明开疆拓土的皇帝!”
说到最后,他再次激动起来。
马皇后看着儿子眼中那炙热的光芒,心中满是欣慰。
她转头看向朱元璋,笑道:“陛下,你看,咱的标儿,这是想成为像他爹一样的大英雄呢。
难道你要怪他,有你当年的雄心壮志吗?”
“我……”
朱元璋被堵得哑口无言。
这话他没法反驳。
难道说,咱不希望儿子像咱一样牛逼?
那不成笑话了!
就在气氛稍缓之际,朱标看着满桌的菜肴,突然想起了什么,皱起了小眉头,一脸严肃地对他爹发起了终极背刺。
“父皇,母后说的对!
而且,祺弟说了,想要身体强健,当有霸王之体,就得多吃牛羊,方能气血充盈,力能扛鼎!”
他伸出小手指,指了指朱元璋面前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炒青菜,痛心疾首地补充道:
“您看您,晚上就吃这么点素的,这……这于龙体有损,不利于您万岁万万岁啊!”
偏殿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马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所有太监宫女,都把头埋得更深了,身体筛糠似的抖动着。
朱元璋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紫,最后变成了一片深邃的黑。
他缓缓地,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不看儿子,也不看皇后,只是呆呆地望着面前那盘绿油油的青菜,仿佛在看自己一生的仇人。
良久,他抬起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对着身旁那个己经吓得快要尿出来的总管太监,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刺骨的语调,轻轻地说道:
“去告诉李善长。”
“明日一早,让他儿子李祺,到武英殿来。”
“咱……要亲自考校考校。”
“咱大明未来的‘国师’,咱儿子的‘霸王之师’,到底……有几斤几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