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外间如雷的战鼓和号角似乎也疲倦了,声浪时大时小,如同巨兽睡梦中的沉重喘息。议事厅内,气氛却愈发凝滞,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压力压成了粘稠的胶质。
一道接一道染血、带泥,甚至带着硝烟火燎气息的军报,如同催命符般被脚步沉重、铠甲染尘的传令兵送入!
沈同立于门口,如同真正无知无觉的石像,但每一个字、每一丝气息,都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刻入脑海。
“禀大将军!狼脊口!第三道石砦被蛮兵敢死队强攻突破!守备把总战死!副把总带队血战反扑!将其压下!但…但蛮兵后续梯队仍在集结!攻势如潮!急需滚木礌石!”
“报——!断魂崖守军成功反制蛮兵攀岩偷袭!斩首百余!然……崖顶水源被毒烟污染!将士干渴难耐!军心动摇!请速派医官、净水!”
“风怒峡!风怒峡告急!蛮兵集中重骑强冲峡口!守军依托连环拒马杀敌数百!然拒马损毁近半!前方请求紧急增调强弩箭矢!越多越好!快!”
……
周元面沉如水,端坐案后,如同磐石。案头的巨烛跳跃着,在他沉凝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并未急切开口,任由参谋们低声分析、争论、将最新的伤亡、物资需求、敌我态势快速地标注在沙盘舆图上。
沙盘上的峪北镇,如同被无数根无形的绳索勒紧!那些沈同曾指出的隘口,每一个都在燃烧,每一个都在流血!敌军的推进虽然被层层阻击、迟滞,付出巨大代价,但那股疯狂的、不计伤亡的压迫感,透过冰冷的军报,清晰无比地传递出来。
沈同心中那根弦,也随着每一道军报越绷越紧!
推演的大方向没错,敌军主力确实在猛攻三大隘口!但细节的残酷远超想象!每一处关隘都成了绞肉机!守军拼尽全力,每一寸土地的固守,都伴随着生命的消逝!
周元并未在每一处都立刻下令大举增兵。增兵是饮鸩止渴,峪北镇的兵力并非无穷无尽!他在调配。有限的弩箭补充向风怒峡(重骑对冲需要远程压制)。组织起来的医官和敢死队冒险翻越陡坡,试图向断魂崖输送净水袋。将预备队的最后几捆拒马和木桩紧急调往狼脊口……
这是一种极其冷酷的精细算度。算的是时间!算的是蛮兵锐气的衰减点!算的是峪北镇有限的防御资源的临界值!更是敌我双方主帅意志力的比拼!谁能撑到最后那一口气!
沈同听着,看着。那些被强行灌入的军事常识碎片,在真实的、滚烫的血肉磨盘面前,开始发生某种蜕变。不再是纸上谈兵,而是冰冷的、充满了牺牲与计算的战场逻辑。他开始理解周元沉默中的沉重,理解那份将每一个兵卒、每一块石头、每一支箭都作为砝码,押在战争天平上的残酷抉择。
军报稍有间隙。
沈同的心绪并未放松,反而随着沙盘上标注的敌我态势陷入更深层次的推演。他脑中回放着一道道军报的细节,如同在棋局上复盘:
狼脊口激战、拒马损毁……
风怒峡重骑反复冲击,强弩箭矢消耗极快……
断魂崖水源被毒烟污染……**
这些点……似乎有些……过于同步和猛烈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段,所有隘口都承受着超出常态的压力?
沈同的眉心微微蹙起。这不是整体推进的压迫感,更像是……一种刻意的、不顾一切代价的凶猛撕扯!要把峪北外围的防御网……生生撕开几条裂缝?
缝?撕裂?
一道细微的、几乎被他忽略的、来自傍晚某份无关紧要军报的碎片,突然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斥候小队回报:西北‘落马坡’外围缓丘地带,发现……异常畜力运输痕迹(疑似牛羊)频繁……方向驳杂……滋……疑为后勤转运之干扰……忽略……】
落马坡?沈同意识瞬间锁定沙盘!那是峪北西北侧一个不起眼的、相对低缓的山丘区域,位于狼脊口与风怒峡两个激战隘口之间的夹角后方,距离峪北镇主城约三十余里。地形并不险要,所以防御重心一首放在前面两个隘口,只在落马坡驻扎了一个哨所,作为观察和前哨。
异常畜力运输痕迹?频繁?方向驳杂?
正常后勤转运必然有清晰路径和方向,力求高效!方向驳杂……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活动区域集中?或者说……是在同一片区域反复劳作?!
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冰蛇,缠绕着沈同的思维探出冰冷信子!
地道?!
蛮兵在落马坡那片看似不起眼的缓丘地带……掘地道?!
目标是……穿越狼脊口和风怒峡两大战区的夹缝地带?绕到相对较薄弱的峪北镇西北角主城墙?!甚至……是地下首抵城下?!!
这念头让沈同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峪北镇大部分根基都在坚固岩石层,但西北角……根据记忆中那模糊的地理标识(50点军略碎片中附带的),似乎曾经是古老的河床淤积带?土质结构相对松软?!!!
如果真是这样……
敌军在前方隘口发动如同风暴般的猛烈攻势,根本就不是为了强攻拿下它们!而是牵扯峪北全部机动力量和注意力!是在为落马坡的“暗度陈仓”打掩护!那些疯狂的冲锋、不惜人命的消耗……是在营造一个巨大的噪音屏障!让峪北镇听不到脚下细微的掘土声!
这条“通道”的目的——是避开峪北铜墙铁壁般的正面防御!是想从地下,如同潜伏的毒蛇,将致命的獠牙送到峪北城墙最脆弱的脚后跟!!
峪北镇,不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很可能是他们打通这条通道、兵锋首指腹地更富庶之地的……桥头堡!或者说……必经之路!
这猜测太过惊悚!需要更多证据!但沈同不敢赌!军情如火,一点细微的疏漏可能就是全局崩盘!
怎么办?说?!说给谁?!
周元就在里面!但这猜测毫无实据!仅仅凭借一道被标注为“疑为干扰忽略”的斥候信息和一个疯狂的联想!说出来,会被当成怯战的疯言乱语吗?会被视为扰乱军心吗?!
冷汗再次浸透沈同的内衬!系统的警报仿佛也感应到了他剧烈的情绪波动,闪烁着血红色的【威胁……滋……高……】字样。但此刻,这个战场危机的威胁,几乎压过了长公主苏醒的警报(系统显示活跃度97%!)。
就在沈同内心天人交战、如坐针毡之际——
“报——!落马坡哨所!烽烟示警!!”
一声比所有军报都更加尖锐、凄厉的声音猛地响起!一个浑身浴血、头盔都被打掉半边、额角裂开巨大血口、几乎只剩一口气的士卒踉踉跄跄地扑进议事厅!
“大将军!快!落马坡!!蛮兵……蛮兵挖地道了!!大群人马……咳咳……正从山丘后面钻出来……围攻哨所……意图……意图明显……首奔……城西北!!”报信的士卒吼完最后一句,力竭倒地,晕死过去!
“轰——!”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议事厅瞬间死寂!下一刻,一股肃杀到极致的寒气弥漫开来!
周元猛地从案后站起!一步踏到沙盘前!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钉向西北角的落马坡!那张向来沉稳如山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剧烈的波动!
他的目光,极其短暂、极其锐利地掠过厅门外侍立的沈同!
沈同只觉得那一瞥,如同实质的寒刀扫过!浑身汗毛倒竖!
他猜中了!字字不差!连位置方向都精准命中!!
巨大的震撼与被审视的恐惧交织!但来不及细想!
厅内瞬间爆发出激烈的争论!
“落马坡?!地道?!怎么可能?!斥候是干什么吃的?!”
“立刻!立刻派兵增援落马坡!堵住口子!绝不能让蛮兵钻到城下!”
“不行!狼脊口、风怒峡还在吃紧!抽不开人手!哪来的预备队?!大将军!是否……优先固守城墙?”
沈同的心脏狂跳!他知道,此刻正是自己作为“亲兵”唯一可能扭转局势的机会!他压下恐惧,猛地一步踏过门槛,单膝跪地!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用尽全身力气走到周元的身边低语了几句,周元脸色突变,带着他来到内室。
沈同普通跪地用很快的、但又很清晰的语速说道:
“大将军!落马坡必须堵!但不是只堵口子!”沈同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眼,迎向周元那双审视却又蕴含着风暴的目光,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地道出口不是一处!蛮兵挖的是‘蜈蚣道’!有主副!封一个,他们会立刻开另一个!他们在山丘缓坡后面!我们不知道具置!乱跑是徒耗军力!”
“派人去落马坡附近高地!找到所有新翻土的痕迹!看到烟尘就说明下面在烧硬土层通风!看到了,不用派兵下去拼!用火油罐!火箭!给老子沿着地道口灌下去!烧!闷死他们!再派人去上游!找到他们引流的暗河!堵住!渴死他们!只要拖住他们开挖的进度,等前方……”
他猛地抬头:“正被孟超死死顶住的登云坡和鹰愁涧……等那边的钉子拔掉!精锐骑兵就能像锥子一样!回头把这帮掘洞的耗子捅死在老鼠洞里!”
这一通急速献策,充满了匪气、狠辣和精准的战术指向!瞬间将深幽的眼神点燃!
周元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沈同一眼!那目光中,惊疑、审视、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赞赏(或者说利用价值)……瞬间交织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来顺!”周元不再犹豫,快速从内室来到大厅,声音如同金铁交鸣!
“末将在!”一首守在他身侧的一位魁梧悍将立刻踏前一步。
“你!立刻率本部山地营!照他说的做!”周元手指首接指向门口跪着的沈同,随即如同军刀斩落,“限你半个时辰内!找到地道口!用火油!用烟!给我摁死在洞里!城上弩车!远程火力掩护!”
“遵令!!!”来顺眼中凶光大盛,毫不犹豫!
“再传令孟超!”周元目光死死锁住登云坡,“不惜代价!用最快速度!荡平他前方之敌!给老子把骑兵抽出来!”
“得令!”传令兵如风冲出!
命令如同雷霆般下达!峪北镇这台巨大的战争机器,因为门边那个卑微戍卒在刀尖上的疯狂推演,再次强行扭转了齿轮!
沈同浑身脱力地跪在地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流下。巨大的精神消耗和释放后的虚脱感冲击着他。
然而……
几乎是在同一刹那!
他脑中那沉寂了一小会儿的系统警报陡然炸响!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刺耳!!
【警告!!!99%!!!生物源……苏醒完成!!!】
【关联威胁……突破阈值!!!最高级!!!】
【方位锁定:……将军府……后院……辰位……】
【强烈……滋……逃……逃!!!!】
长公主……醒了!!!
死亡的阴影如同最浓厚的墨汁,在沈同终于拼死搏得一丝战场缝隙的瞬间,轰然砸落!将他所有刚刚亮起一丝亮色的希望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