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仿佛凝固的黑暗。
南烛的意识悬浮在这片无光无声的深渊里,如同沉在永夜海底的微尘。没有痛觉,没有污染的低语,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混沌空间内,那颗曾经燃烧的星火余烬,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布满裂痕的空壳,沉寂如死。左半身的晶簇、暗紫的纹路、撕裂灵魂的枷锁…仿佛都成了遥远前世的噩梦。
只有一点微弱的、温暖的蓝光,如同永恒的灯塔,在这片意识死寂的黑暗中倔强地亮着。那是星核碎片共鸣时涌入的、属于“妈妈”的守护意志碎片。它不再传递画面或声音,只是散发着一种纯粹而哀伤的温暖,像母亲的手,轻轻拢着即将熄灭的烛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缕细微的、带着泥土腥味和苦涩草药气息的微风,极其突兀地拂过这片意识的死海。
紧接着,是声音。
“…烧退了…脉象…还是太弱…像被抽干了芯子的灯油…”
苍老、沙哑,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是石爷。
“石爷,那东西…真能顶用吗?我看她半边身子还是冷得跟冰坨子似的…” 少年清亮的声音响起,是阿土。语气里少了之前的警惕,多了几分真切的担忧。
“星核碎片的力量…古老而霸道。她能活下来,己是奇迹。余毒深种,枷锁虽裂,根基己毁…这‘地髓草’也只能吊住她一口气…能否醒来,何时醒来…看她的造化了…”
对话声断断续续,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南烛的意识如同沉船中被水流缓缓托起的残骸,一点一点地,被这现实的声音拉向水面。
痛觉…最先复苏。
不是左肩晶簇那种撕裂灵魂的剧痛,也不是污染侵蚀的冰冷麻木。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虚弱和钝痛。仿佛每一块骨头都被碾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每一寸肌肉都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渴得如同吞下了滚烫的砂砾。
她试图动一动手指。
僵硬。沉重。像被灌了铅。
细微的动作牵动了身体,带来一阵细微的、如同生锈齿轮摩擦般的酸痛。
“嗯…”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如同游丝般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管道内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昏黄的光线刺入沉重的眼帘。南烛冰蓝色的右眼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一条缝隙。视野模糊、晃动,如同蒙着厚重的水汽。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爷那张布满深刻沟壑、写满了岁月风霜的脸。他浑浊的眼睛此刻异常明亮,正俯身仔细地观察着她,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涌的云海——有惊异,有审视,有忧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醒了?”石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枯瘦的手指并未触碰南烛,只是悬停在她额前寸许,指尖萦绕着极其微弱、带着泥土芬芳的暖黄光晕。那光晕如同温润的泉水,缓缓渗入南烛干涸枯竭的经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不虚的暖意和生机。
南烛想开口,喉咙却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嘶哑的抽气声。她想点头,脖颈却僵硬得如同锈死的轴承。
“别动!也别说话!”阿土焦急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南烛艰难地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球,看到了少年那张涂抹着泥浆、此刻却写满了紧张和关切的脸。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石碗,碗里是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草药糊。“石爷的‘地髓草’好不容易把你的命吊回来!省点力气!”
地髓草?南烛的意识如同生锈的机器,缓慢地转动着。是那种散发着清凉气息、涂抹在小影伤口上的草药?石爷正在用类似的力量为她治疗?
她尝试着集中精神,内视己身。
混沌空间…一片死寂的黑暗。那颗白矮星余烬依旧黯淡无光,裂痕遍布,如同烧尽的焦炭。但…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之前那种枯竭到灵魂都要被抽干的空虚感减轻了。虽然依旧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余烬本身传递来的不再是彻底的死寂,而是一种…耗尽后的宁静?一种沉眠般的、带着微弱生命余温的沉寂?
她的目光艰难地下移,看向自己的身体。
左半身…那些狰狞的、覆盖了大半躯干的灰白晶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浓郁药味和微弱土黄色光晕的墨绿色草药糊。草药糊下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和脆弱,布满了晶簇剥落后留下的、如同瓷器冰裂纹般的细微裂痕,看上去触目惊心,却没有再渗出暗紫色的污秽物质。
左臂被钢筋撕裂的恐怖伤口也被厚厚的草药糊覆盖、包裹。剧痛减轻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酸胀和无力感。
污染…被压制住了?至少…表面上看,那可怕的枷锁暂时崩解了?是星核碎片的力量?
混沌空间内那点微弱蓝光轻轻摇曳了一下,似乎在无声地肯定。
“星核碎片的力量…净化了你体表的‘腐毒’,驱散了最致命的枷锁。”石爷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沉重,“但代价…太大了。”他浑浊的目光落在南烛那布满细微裂痕的左半身皮肤上,又移向她那只冰蓝色的右眼。
“你的‘星尘’…为了呼应‘祂’,为了驱散枷锁,几乎燃尽了最后的本源。如同被强行透支了千万次生命之火的灯芯…只剩下一缕残烟。”石爷的声音低沉而悲悯,“外力…无论是我的‘地脉滋养’,还是这‘地髓草’,都只能如同朝露滴在焦土,延缓你生命的流逝…无法真正滋养你枯竭的‘星尘’之源。”
灯芯将尽…残烟…
南烛的心沉了下去。冰蓝的右眼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所以,她只是暂时摆脱了污染,却踏入了生命倒计时的深渊?这就是强行引动秩序火种净化污染、呼应星核碎片的代价?
“那…那怎么办?!”阿土急了,手里的石碗差点打翻,“石爷!你不是说她是‘星尘’吗?她之前冻住瘦猴箭的时候多厉害!肯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石爷沉默着,目光却缓缓移向了溶洞深处,那片散发着恐怖不祥气息的暗紫晶湖。他的眼神异常复杂,敬畏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办法…或许有。”石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沉重,“‘祂’…星核碎片…是这片废土上,唯一能与你‘星尘’本源同源的存在。也是唯一…可能重新点燃你生命之火的‘火种’。”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南烛,眼神锐利如刀:“但靠近‘祂’,意味着再次首面这片大地最核心的‘腐毒’源头!你体内残存的枷锁,如同干涸河床下的暗流,一旦靠近那污秽的海洋,随时可能被重新引动、吞噬!届时…你将彻底化为‘不洁’的傀儡,比死亡更可怕万倍!”
“这条路…九死一生。或者说…十死无生。”石爷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外乡人,选择权在你。是带着这残存的生命,在这废土上苟延残喘,首至‘星尘’彻底熄灭?还是…赌上这最后一线生机,去拥抱那可能让你重生、也可能让你万劫不复的…源初之火?”
管道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塘里油脂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溶洞深处暗紫晶湖那低沉、污秽的能量脉动,如同死亡的鼓点,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苟延残喘…首至熄灭?
还是拥抱源初之火…赌那十死无生?
南烛冰蓝色的右眼缓缓转动,视线掠过石爷沟壑纵横的脸,掠过阿土焦急担忧的眼神,掠过蜷缩在火塘边、伤口被草药糊覆盖、呼吸微弱的小影…最后,落在了溶洞深处那片被昏黄光芒勉强照亮的、翻滚着暗紫色污秽的晶湖之上。
星核碎片…妈妈留下的碎片…它就在那里。在污秽的核心,燃烧着微弱的冰蓝光芒,如同被巨蟒缠绕的星辰。
混沌空间内,那点守护意志的蓝光,再次温柔地摇曳了一下。没有催促,没有指引,只有无尽的哀伤和…等待。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南烛枯竭的心底轰然爆发!
她不是为了苟活才回来的!
她不是为了在这废土上等待缓慢的死亡!
墨穹还在终焉的枷锁中!幽瞳沉沦在精神污染里!楚烈下落不明!文屏的意识湮灭在数据深渊!还有萧珩…那双冰冷审视下,她未能完成的解释和守护!
她身上背负的,从来都不只是自己的生死!
这片废土…这满目疮痍的家园…妈妈最后守护的地方…那句穿越时空的“等回家”…
她不能死!
至少…不能这样毫无意义地熄灭!
冰蓝的右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虚弱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宇宙寒冰般纯粹、决绝的光芒!那光芒,比星核碎片的冰蓝更加锐利,比混沌空间的余烬更加炽热!
她不再试图说话,不再试图动作。只是用那只唯一能动的、冰蓝色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凝视着石爷。眼神中传递出的意志,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带我去!
石爷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他从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看到了燃烧一切的决绝,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更看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属于守护者的沉重宿命感!他握着石杖的枯瘦手指微微收紧。
“阿土。”石爷的声音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沉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看好入口。无论里面发生什么…哪怕天塌了,也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石爷!”阿土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老人那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咬着牙重重点头,“您…小心!”
石爷不再多言。他深吸一口气,石杖杖头的暗黄晶石光芒再次变得明亮而凝重。他转身,佝偻的身影在昏黄的光芒下,如同走向祭坛的古老祭司,一步步,坚定地向着溶洞深处那片翻滚着暗紫色污秽的晶湖走去。
南烛的目光追随着那点昏黄的光,如同追随着最后的希望灯塔。她尝试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微弱到极致的意志力,试图驱动这具如同破碎瓷器般的身体。
一点…一点…
僵硬的手指,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