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夜,从未如此漫长。
风声穿过屋檐的缝隙,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嘶鸣。
火把的光在墙壁上投下跳跃不安的巨大阴影,衙役们如同雕塑般伫立在吴老和郑思通的房门外,眼神警惕,呼吸都刻意放轻。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驿站。
许默没有去惊扰濒临崩溃的吴老。
他选择了郑思通的房间。
门被打开,一股混合着药味和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郑思通坐在桌边,背对着门口,对着摇曳的油灯出神。
他依旧穿着那件青色官袍,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和萧索。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色在灯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近乎枯槁的沉寂。
看到许默,他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低沉。
“许师爷……请坐吧。”
许默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郑思通。
他开门见山,将州府送回的急件内容,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出来:
“州府延请精通药理之翰林院退隐老供奉及数位名医会诊,反复验证。此深褐色粉末,非单一药物,乃以数种罕见毒草精心炮制研磨而成。其主材有三:一为‘鬼哭芋’根茎,炮制后取其麻痹致幻之性;二为‘蛇见愁’全草,烈性,可强烈刺激蛇类攻击性,亦能微量引致人畜躁狂;三为‘腐心草’干叶,取其微量可致组织缓慢溃烂、痛苦加剧之效。三者以特殊比例混合,辅以陈年灶心土调和色泽与气味。此物遇水汽或体温可缓慢散发药性,效用诡谲多变,剂量稍增即可致幻、引狂、乃至缓慢侵蚀脏腑!因其混合复杂,气味微弱,寻常银针、试毒之法极难检出!”
许默的声音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他紧盯着郑思通的眼睛,说道。
“此物,绝非市井可得。非精通毒理、熟知偏僻草药,且心思缜密冷酷者,不能炮制。郑大人,你主管河工水利,常年巡视河道堤岸,跋涉于山野泽薮之间……对此类生于荒僻之地的毒草,想必……并不陌生吧?”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
郑思通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惊慌,没有辩驳,甚至连一丝被揭穿的波动都没有。
那深潭般的眼底,只有一片沉寂的死水。
首到许默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呵……”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他没有看许默,目光重新投向那盏如豆的油灯,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世界。
“许师爷,果然……名不虚传。”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你猜得……不错。那些草……我认得。荒滩野岭,河道险处……它们就长在那里,无人问津,如同……如同那些被遗忘的冤魂。”
他抬起枯瘦的手,无意识地着粗糙的桌沿,说道。
“我认得它们……太久了。久到……每一个叶片,每一缕根须的形状,都刻在骨头里。”
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悲凉和恨意。
“为什么?”
许默提问首接,试图剖开这平静表象下的真相。
“赵德水、钱有禄、孙兆谦、周正德、王元礼、李崇…还有吴老?他们与你何仇何怨?值得你用如此酷烈手段,布下这死局?你……究竟是谁?”
郑思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油灯的火苗似乎都要凝固。
昏暗的光线勾勒着他瘦削的侧脸,那平静的假面下,似乎有暗流在无声地咆哮。
“我是谁?”
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自嘲。
“我是郑思通。一个早就该死,却苟活了二十年的孤魂野鬼罢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终于聚焦在许默脸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深不见底的痛苦,有滔天的恨意,有积压了二十年的绝望,还有一种行至末路的解脱。
“许师爷,你可知……十年前,南州府,青阳县?”
他问,声音里带着些许的颤抖。
许默心头猛地一跳!
郑思通的原籍!
卷宗中那场被一笔带过的大洪水!
“癸未年秋,霪雨月余,青阳河堤……溃了。”
郑思通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浸满了血泪。
“洪水……滔天的洪水……一夜之间……吞了青阳县城外……三个村子……整整……一千七百八十三条人命……”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桌沿的木纹里,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燃起了痛苦和仇恨的火焰,烧得他眼眶通红。
“我的家……就在其中……”
他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强忍着没有哭出来,说道。
“我的养父……郑怀恩……他是青阳县的知县!一个……一个拼了命想保住堤坝,想救下百姓的……傻子!”
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堤防,沿着他深陷的脸颊滚落。
“溃堤前夜……他冒雨巡查,发现堤坝关键处被人用劣料替换,偷工减料,形同虚设!他连夜上报!可……可等来的不是援手!是灭口!”
郑思通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和疯狂。
“州府派来‘核查’的人……就是他们!就是赵德水!钱有禄!孙兆谦!周正德!还有……还有那个道貌岸然的吴老狗!王元礼和李崇……也是帮凶!!!”
“他们沆瀣一气!颠倒黑白!反诬我养父治河不力,贪墨工款!他们伪造证据!杀人灭口!派去的河工、证人……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洪水就在他们拖延、构陷的时候来了!堤坝就在他们偷换的劣料处……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