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九章 雪夜除夕
地道里的滴水声像更漏,一滴一滴数着时辰。水珠从拱顶的石缝渗出,在青砖地上砸出小小的水洼,倒映着众人仓皇的身影。虞青梧用撕下的衣襟给白爷爷包扎,素白的棉布很快被暗红的血浸透,箭伤周围的皮肤己经泛出诡异的蓝色,像宣纸上晕开的靛青颜料。老人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眼皮沉重得像是压了铅块,枯瘦的手指却死死攥着阿琅的小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相思毒...加了一味...雪里青..."他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息片刻,嘴角渗出带着铁锈味的血沫。
陆沉舟半跪在潮湿的砖地上,佩刀插入地砖缝隙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肩头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顺着臂膀流到刀柄上,让握刀的手变得湿滑。当地砖终于松动时,底下露出个生满红锈的铁盒,边缘刻着虎贲营的莲花徽记。盒子里整齐码着几支细竹筒——虎贲营的紧急信号,竹筒表面的桐油在火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他取出一支递给阿琅,竹筒上还缠着褪色的红绳:"会吹吗?"
孩子点点头,小手接过竹筒时碰到了陆沉舟掌心的茧子,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爷爷教他认药时摸过的树皮。他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吹,竹筒只发出声闷响,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鸟叫,惊飞了墙角的老鼠。那灰影"嗖"地蹿过众人脚边,消失在黑暗的甬道里。
"用丹田气。"陆沉舟的大手按在阿琅腹部,掌心传来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像这样——"他深吸一口气,胸腔扩张如风箱,突然吹出一串清越的哨音。那声音刺破黑暗,在狭窄的地道中回荡,像把利剑劈开凝滞的空气。远处立刻传来三声回应,两短一长,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周跛子带着幸存的村民赶来了。独腿老人的木拐敲击地面的"笃笃"声越来越近,间或夹杂着李三娘压低的咒骂和王婶轻声的啜泣。
阿琅突然挣脱白爷爷的手,扑向地道转角。虞青梧还来不及阻拦,就听见孩子带着哭腔的呼喊:"周爷爷!李奶奶!"火把的光亮从拐角处漫过来,照出周跛子满是血污的脸和只剩半截的袖子。他身后跟着十几个村民,个个衣衫褴褛,却都紧握着自制的武器。李三娘的枣红棉袄被血染成了黑紫色,手里却还死死攥着那根擀面杖。
"老白!"周跛子踉跄着扑到白爷爷身边,独臂颤抖着去探老人的鼻息,"撑住,咱们说好要喝明年的新酿..."
白爷爷的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沾血的手指在地上划出几个歪斜的字迹。虞青梧俯身辨认,突然倒吸一口冷气——那分明是"龙髓"二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
地道深处突然传来石块滚落的声音,接着是官差模糊的呼喝。陆沉舟猛地站起身,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走!"
李三娘走在最前面,枣红棉袄变成了暗褐色,分不清是血还是药汁。她怀里抱着个包袱,抖开来竟是些年糕和腊肉:"那群狗官占了村子...好在灶膛里的吃食没被发现..."
王婶搀着中毒的丈夫,男人脸色发青却还强撑着笑:"老子...还没喝够...李三娘的...梅子酒呢..."话没说完就呕出一口黑血。
虞青梧迅速检查众人伤势,药材不够,她首接撕了中衣做绷带。阿琅举着火折子帮忙,火光映着他睫毛上未干的泪珠。
"现在什么时辰了?"有人小声问。
地道尽头突然传来"轰"的一声闷响,震得土块簌簌落下,砸在众人肩头。陆沉舟贴在墙壁上细听,耳廓微微颤动,面色越来越沉:"他们在拆祠堂..."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裹着冰冷的怒意。墙的那头传来梁柱断裂的脆响,那是百年老柏木发出的哀鸣,伴随着瓦片雨点般坠地的声音。
白爷爷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躯像虾米般蜷缩,嘴角溢出的血沫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紫色。他颤抖的手指指向东南方砖墙,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给阿琅包扎时沾上的药渍:"...子时了..."老人气若游丝,每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那里...有寒衣藏的...火药..."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震得伤口处的布条又渗出血来。
周跛子用独臂抡起拐杖,狠狠砸向暗格所在的位置。黄泥砖碎裂的瞬间,果然找出几个油纸包,每包都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上面还标着奇怪的符号。老人浑浊的独眼里迸发出精光,像是回到了当年驰骋沙场的岁月:"够炸塌半条地道!"他咧开缺了门牙的嘴,露出个狰狞的笑,空荡荡的袖管随着激动的情绪不停抖动。
"不行!"虞青梧按住他的手,指尖触到那些陈年的火药包,粗糙的纸面像是某种猛兽的皮肤。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会连累上面无辜的衙役。"火光映照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星光,"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众人沉默下来,只有地道深处的水滴声"嗒、嗒"地响着,像是某种无情的倒计时。远处隐约传来官差的呼喝声,夹杂着祖宗牌位被推倒的闷响和瓷器砸碎的脆响。阿琅突然小声说:"今天...是除夕啊..."孩子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却让每个人都像被雷击中般僵住了。
这句话像把钝刀,捅得每个人心口发疼。李三娘抹了把脸,掌心的老茧蹭得脸颊生疼。她突然从包袱底掏出个皱巴巴的红纸包,布料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还好老娘随身带着压岁钱!"她强笑着塞给阿琅,嘴角的弧度勉强得像是用钩子吊起来的,"小崽子,又长一岁!"声音里的哽咽藏都藏不住。
纸包里是几枚铜钱,还带着体温和汗水的咸涩。阿琅的小手捧着这份染血的压岁钱,火光下能看清铜钱上"太平通宝"的字样。孩子的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在铜钱上,发出细微的"啪嗒"声。
白爷爷突然挣扎着坐起来,枯枝般的手指在地上划拉着什么。虞青梧低头辨认,发现老人写的是"引开"二字,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陆沉舟与周跛子对视一眼,两个身经百战的男人在这一刻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我带人从西侧地道出去。"陆沉舟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解下腰间令牌塞给虞青梧,"你带着老人孩子,走东头密道。"令牌上虎贲营的纹饰己经被得发亮,边缘处还有道新鲜的刀痕。
李三娘突然扯下头上的银簪,塞进虞青梧手里:"给丫头当嫁妆!"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要是...要是我们..."话没说完,就被周跛子用独臂搂住了肩膀。
"哭个屁!"老人骂骂咧咧,浑浊的独眼里却闪着水光,"老子独臂都能宰三个,你们这些完完整整的怂什么?"
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村民们纷纷掏出随身的小物件——王婶褪了色的银镯子从腕上滑落,内侧刻着"长命百岁"的模糊字迹;磨坊主那把缺了齿的桃木梳,梳背上还缠着几根妻子的长发;周跛子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铜哨,哨尾系着的红绳己经褪成粉色,却依然打着当年军营里教的平安结。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堆在阿琅面前,火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像是散落的星辰。
"吃...年夜饭..."白爷爷虚弱地比划着,枯瘦的手指在胸前画了个圆,仿佛要拢住这最后的团圆。老人嘴角的血沫己经凝固,却在火光映照下显出几分暖色。
李三娘把年糕掰成小块,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每一块都分成均匀的大小。没有水,就用雪水化在从祠堂带出的青瓦片上,冰凉的瓦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没有火,就借着火折子的微光烘烤,年糕表面渐渐泛起焦黄的色泽。硬邦邦的年糕嚼在嘴里,糯米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口腔,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珍贵。每一口都带着烟火气,带着家的味道。
陆沉舟忽然解下腰间令牌,青铜表面被岁月和汗水浸润得温润如玉。他轻轻放在阿琅掌心,指尖在孩子手上短暂停留:"压岁。"令牌上"虎贲"二字己被得发亮,边缘处那道裂痕里还残留着陈旧的血迹。令牌翻转时,背面露出一个小小的"芷"字,刻痕清秀工整,与虞青梧帕子上的绣字如出一辙。
虞青梧看着孩子珍重地将令牌贴在胸口,青铜贴着单薄的衣衫,很快被体温焐热。她突然从药箱夹层取出个小布包,红布己经褪色,边缘处绣着一圈歪歪扭扭的莲花纹。布包展开,里面是朵干枯的蓝莲花——当年赵寒衣战甲里藏的最后一朵,花瓣边缘己经脆化,却依然保持着盛放的姿态,花心处几点金粉在火光中闪烁。
"你娘留给你的。"她将花别在阿琅衣襟上,手指轻颤着抚平孩子衣领的褶皱,"她说...要看你长大。"这句话像把钥匙,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她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白爷爷抱着昏迷的阿琅拍开药庐的门,孩子胸前就挂着这朵干花。
地道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年糕的甜香和血腥气。远处官差搜查的动静仿佛另一个世界的事,瓦砾被翻动的声响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阿琅的眼泪大颗大颗砸在蓝莲上,泪珠顺着花瓣的纹路滚落,神奇的是,那些干枯的花瓣竟然微微舒展,像是久旱的禾苗逢了甘霖,又像是沉睡多年的灵魂终于等到了该等的人。
白爷爷突然睁大眼睛,浑浊的瞳孔里映着那朵渐渐舒展的蓝莲。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龙...髓..."枯瘦的手指艰难地指向阿琅胸前,又无力地垂下。周跛子一把抓住老人的手,独臂爆发出惊人的力气:"老白!别睡!马上就天亮了!马上就..."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地道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震动,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苏醒。
陆沉舟的刀己经出鞘三寸,寒光映着他紧绷的下颌线。虞青梧却注意到,那朵蓝莲的花心处,正渗出细小的水珠——不是阿琅的眼泪,而是花自己在分泌某种晶莹的液体,在火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这次近在咫尺。土块雨点般砸落,陆沉舟一把将阿琅护在身下。烟尘散尽后,露出个狰狞的缺口——官差竟用撞木砸穿了地道!
火把的光亮从缺口照进来,映着一张张视死如归的脸。白爷爷突然挣扎着坐起,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塞给陆沉舟:"...给孩子...服下..."
虞青梧认出那是假死药,心头剧震。可己经来不及了,官差的刀尖己经探进缺口——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穿持刀的手腕。紧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箭雨从官差背后袭来,惨叫声此起彼伏!
"虎贲营救驾来迟!"
浑厚的声音震得地道嗡嗡作响。缺口处出现个铁塔般的黑影,玄铁重甲上落满雪花。那人单膝跪地,朝阿琅抱拳:"末将韩闯,奉先太子遗命,护小主子周全!"
阿琅茫然抬头,看见缺口外风雪漫天,数十铁骑肃立雪中,每人的铠甲心口都刻着朵赤莲。
子时的更鼓从遥远的县城传来,混着官差溃逃的脚步声。陆沉舟抱起阿琅走向缺口,雪花立刻落满孩子的睫毛。
"除夕了。"他轻声道。
远处的村落里,不知谁家的爆竹被火引燃,在雪夜中炸开一朵金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