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课结束的哨声尖锐地撕裂了操场上空沉闷的空气。高三(七)班的学生们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三三两两地涌向教学楼,汗水和喘息声交织成一片疲惫的嗡鸣。林玖玖——沉默的路人甲林小桃——混在人群末尾,厚重的黑框眼镜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她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牢牢系在前方那个同样缓慢移动的身影上。
陈甜。
她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深灰色运动外套,宽大的布料包裹着单薄的肩膀,随着行走微微晃动,像一只被无形枷锁束缚的提线木偶。她的头垂得很低,视线黏在脚下磨损的水泥地上,仿佛那里藏着逃离现实的缝隙。方才体育课上,她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完成着最低限度的活动,避开所有球类对抗,如同一个游离在集体之外的灰色剪影。只有林玖玖注意到,在自由活动时,她曾短暂地、无意识地望向操场角落那个废弃的小舞台——那是学校举行小型活动的地方,曾经是她发光发热的战场。
系统冰冷的倒计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意识深处:“世界线崩溃倒计时:8小时。目标自我认同裂缝能量逸散速率:峰值。修复锚点定位: 高二(七)班教室储物柜(原高二艺术节物品存放点)。行动窗口: 体育课后至午休结束前(约40分钟)。干扰源(周延)状态: 被教导主任临时传唤(预计缺席20分钟)。警告: 窗口期极短,行动失败将导致不可逆崩溃!”
机会!周延被教导主任叫走,这宝贵的二十分钟,是撬开陈甜封闭心门的唯一钥匙!目标明确:高二(七)班教室,那个位于教学楼三楼、如今被用作临时杂物间的旧教室。那里存放着去年艺术节的部分遗留物品,其中就包括那张承载着陈甜璀璨过去的主持人合影,以及…那张被周延撕毁、又被陈甜藏匿的“最佳主持人”奖状残片!
林玖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她深吸一口气,属于林小桃的怯懦和笨拙瞬间笼罩全身。她小跑几步,追上陈甜,声音带着刻意制造的喘息和局促:“陈…陈甜同学!等等我!”
陈甜脚步一顿,茫然地回头。看到是林小桃,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丝。一丝属于边缘者的微弱共鸣,在她疲惫的眼底稍纵即逝。
“怎么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
“那个…体育老师让我…让我去器材室还这个…”林玖玖喘着气,笨拙地晃了晃手里那本皱巴巴的、封面印着“H市一中第XX届校园文化艺术节秩序册”的旧册子,脸上写满了为难,“可…可器材室老师好像不在…门锁着…李老师说…说高二那边有个旧储物室,专门放艺术节东西的…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陪我过去看看?我…我一个人有点怕…”她的理由依旧带着林小桃式的笨拙,但指向性更明确——高二艺术节。这个关键词,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陈甜空洞的眼眸里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陈甜看着林小桃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又想到器材室确实经常锁门,一丝微弱的、近乎本能的“被需要感”浮了上来。她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喧闹的走廊,走向相对僻静的教学楼三楼西侧。高二(七)班的教室门紧闭着,旁边的杂物间门虚掩着,门板上还残留着模糊的“艺术节临时仓库”字迹。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淡淡颜料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堆放着蒙尘的画架、废弃的舞台背景板道具、几箱演出服装,还有一排排贴着模糊标签的旧储物柜。光线昏暗,只有一扇高窗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
“应…应该在这里面吧…”林玖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不确定,她走向靠墙的一排储物柜。柜门大多锈迹斑斑,挂锁也布满铜绿。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快速扫过柜门上的标签——大部分字迹早己模糊不清。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周延随时可能回来!
就在林玖玖的指尖划过第三个柜门时,她的动作猛地顿住!
这个柜门的下方,靠近合页处,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灰尘掩盖的划痕!不是自然锈蚀,更像是…被某种尖锐物(比如钥匙)反复用力划刻留下的!划痕的走向,隐约构成一个歪斜的“延”字!
周延的标记!
这个认知如同电流窜过!他果然知道陈甜把东西藏在这里!这标记既是他的领地宣示,也是他掌控陈甜一切秘密的冰冷嘲讽!
林玖玖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手指颤抖着摸向那个柜门挂锁。锁是坏的!锁扣虚挂着,锈蚀的搭扣轻轻一拨就弹开了!
她猛地拉开柜门!
“哗啦——” 一堆杂乱的旧物随着柜门开启滑落出来——几本卷了边的旧剧本,一个落满灰尘的银色手持扩音喇叭,还有…一个硬质的、深蓝色封面的旧相册!相册封面用烫金字体印着“H市一中第XX届校园文化艺术节精彩瞬间”。
就在相册滑落的瞬间,一张被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却带着狰狞撕裂痕迹的硬纸片,从相册的夹页中掉了出来,“啪”地一声轻响,落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深蓝的底色!烫金的边框!即便被折叠、被撕裂,那残存的、印着“…主持人…最佳…”字样的银色印刷体,依旧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林玖玖的视线!
撕毁的奖状! 果然在这里!
林玖玖的呼吸几乎停滞。她飞快地弯腰,在陈甜看清那是什么之前,一把将相册和滑落的奖状残片抓在手里!动作快得如同闪电,带着一种刻意的慌乱。
“啊!找到了!原来夹在这里!”她像是被灰尘呛到,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顺势将那张撕毁的奖状紧紧攥在手心,藏在校服袖子里,只将深蓝色的旧相册举到陈甜面前,脸上挤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是这个吧?高二艺术节的相册?器材室老师肯定要找这个…”
陈甜的目光落在林玖玖手中的深蓝色相册上。封面上“艺术节”三个烫金大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锁孔!她的眼神瞬间凝固了!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僵在原地。那本相册…她太熟悉了!里面…有她!
林玖玖敏锐地捕捉到了陈甜瞬间的失神和眼底深处那丝被剧烈搅动的波澜。她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相册封面的灰尘,动作笨拙地翻开。
“咦?这是…”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指着相册中间一页那张占据大幅版面的舞台合影,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惊讶和好奇,“陈甜同学…这个…是你吗?”
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合影正中央那个女孩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一条剪裁优雅的香槟色缎面礼服裙!裙摆如水般流淌,在舞台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站在舞台中央,一手优雅地握着金色的无线话筒,一手自然垂落,姿态从容而自信。聚光灯如同追光般笼罩着她,将她脸上那明媚而富有感染力的笑容映照得无比清晰!她的眼睛亮如星辰,闪烁着自信、灵动和一种掌控全场的光芒!她的背脊挺得笔首,下颌微微扬起,整个人如同舞台上最耀眼的星辰!照片下方印着一行小字:闭幕式主持人——陈甜(高二七班)。
这张照片,林玖玖在陈甜的手机屏保上见过模糊的缩略图,在苏明华的手机相册里见过颁奖台上的母亲,但都不及此刻这张清晰放大的舞台合影带来的冲击力强烈!
那优雅的香槟色,那自信的笑容,那掌控全场的气场…与眼前这个穿着灰暗外套、低垂着头、眼神空洞的陈甜,形成了最残酷、最震撼灵魂的对比!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体!
陈甜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照片上那个光彩照人的主持人身上。她的瞳孔急剧收缩,又猛地放大!呼吸骤然停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轰——!”
记忆的闸门被这股强烈的视觉冲击轰然撞开!无数被刻意遗忘、被强行压抑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巨大的情感能量,咆哮着冲进她的脑海!
她仿佛又站在了那个流光溢彩的舞台上!
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和无数双注视的眼睛。她握着话筒,指尖感受到金属的冰凉,但血液却在兴奋地奔流!她清晰地记得自己开场时,那清亮悦耳、字正腔圆的嗓音透过音响传遍礼堂的每一个角落!记得自己串场时,与搭档默契的眼神交流,一个微笑就能带动全场气氛!记得自己报幕时,流畅自然、饱含情感的语调!记得晚会结束时,全场雷动的掌声和灯光聚焦在她身上的那种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她记得散场后,后台的喧嚣和祝贺。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那身香槟色的礼服,换上校服,但脸上的笑容和眼中的光芒久久不散。她甚至偷偷在日记本里写下:“站在台上,握着话筒,让所有人的目光和情绪随着我的声音起伏…这种感觉太棒了!我要考最好的播音系!” 那种对未来清晰无比的憧憬和掌控感,如同最纯净的氧气,充盈着她的整个身心…
“呃…” 一声破碎的呜咽从陈甜紧咬的牙关中逸出。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储物柜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发黑,照片上那个光芒西射的自己与现实这个灰暗卑微的影子在视野里疯狂地重叠、撕裂!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站在舞台中央、掌控全场、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女孩…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穿着丑陋宽大的灰外套,连穿一件米白色开衫都要被否定?
连挽个头发都要被斥责“花里胡哨”?
连选择一杯奶茶的自由都没有?
连…连珍藏一张证明自己曾经闪耀过的奖状,都要像做贼一样藏起来,最终还被撕得粉碎?
巨大的痛苦和强烈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尖锐的、对自我存在价值的彻底质疑和崩塌!那个曾经鲜活的、发光的“陈甜”,被谁杀死了?是被周延?还是…被这个懦弱地顺从着一切、亲手埋葬了过去的自己?
“我…” 陈甜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灼烧得她无法呼吸。她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香槟色礼服少女明媚的笑容,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伸向照片上那个女孩的脸庞。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照片的瞬间——
“啪嗒。”
一个微小的、硬物落地的轻响。
是那张被林玖玖藏在袖子里、折叠起来的撕毁奖状残片!在陈甜撞到储物柜的震动下,它从林玖玖的袖口滑落,掉在了两人脚边的尘埃里。
折叠的纸片摊开了一角。
深蓝的底色。
烫金的边框。
狰狞的撕裂伤贯穿纸面。
残存的银色印刷字——“…主持人…最佳…”。
陈甜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从合影上移开,死死钉在了这张残片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停止了流动。
陈甜的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连眼泪都停滞在脸颊上。她死死地盯着那张残片,眼神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变为难以置信的震惊,然后是…一种被彻底剥开伪装的、赤裸裸的恐惧和剧痛!
她认得这张纸!
这是她曾经视若珍宝、藏在书包最底层夹层里的东西!是她灰暗世界里唯一一点证明自己“存在过”的光!可现在…它被撕碎了!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这阴暗角落的尘埃里!
谁干的?
答案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刺穿了她混乱的意识!
周延!
只有他知道她藏在哪里!只有他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它!只有他…会如此残忍地摧毁她仅存的、关于“自我”的最后一点念想!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巨大悲愤、被欺骗的屈辱和濒临崩溃的绝望情绪,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胸腔里轰然爆发!比看到合影时更猛烈!更彻底!合影只是唤醒了她对“曾经拥有”的记忆,而这张被撕毁的奖状残片,则血淋淋地展示了她“正在失去”甚至“己被剥夺”的残酷现实!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鸣从陈甜喉咙深处挤出!她猛地蹲下身,不是去捡,而是像保护濒死的幼崽般,用整个身体扑向那张残片!她的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力量,死死地将那张残破的纸片捂在胸口!仿佛想用自己身体的温度去温暖它,去修补那狰狞的裂痕!
她蜷缩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痉挛着。她把脸深深埋进膝盖,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深灰色的运动裤。不再是无声的啜泣,而是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恸哭!那哭声压抑、破碎、充满了被彻底碾碎的绝望和一种…迟来的、巨大的愤怒!
林玖玖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上前安慰,也没有试图触碰。她只是沉默地看着。镜片后的目光深如寒潭,清晰地映照着陈甜此刻灵魂撕裂的痛苦。她知道,这是觉醒必经的阵痛。那张合影唤醒了沉睡的“过去自我”,而这张撕毁的奖状,则用最残酷的方式,斩断了她对施害者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依赖。摧毁,是为了重建。
不知过了多久,陈甜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蜷缩着,身体微微发抖,但捂在胸口的双手却收得更紧,仿佛那张残破的纸片是她此刻唯一的浮木。
林玖玖这才缓缓蹲下身,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她没有看陈甜,目光落在摊开在地的合影册上。她的手指,状似无意地翻到了合影的背面。
泛黄的相纸背面,一行用蓝色圆珠笔书写的、略显稚嫩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我要考北传播音系!让世界听到我的声音!——陈甜”
林玖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然后,她用一种近乎耳语般、却清晰得足以穿透陈甜灵魂屏障的声音,轻轻问道:
“你…真的能回去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陈甜混乱意识中最核心的那个锁孔。
回去?
回到那个穿着香槟色礼服、站在舞台中央、掌控全场、对未来清晰规划的自己?
回到那个敢大声写下“我要考北传播音系”的自己?
可能吗?
那个自己…还活着吗?还是…己经被彻底杀死了?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微弱希冀,在陈甜被泪水洗刷过的眼底剧烈地交织、碰撞。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林玖玖平静无波的脸,看到了她指尖下那行自己亲手写下的、滚烫的梦想宣言。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音。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巨大不确定和更深沉渴望的音节:
“我…真的…能回去吗?”
就在这时——
“哐当!”
杂物间的破旧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刺目的光线涌入昏暗的室内,勾勒出一个颀长而充满压迫感的身影!
周延!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蜷缩在地、满脸泪痕、手里死死攥着奖状残片的陈甜!以及…蹲在一旁、指尖还停留在合影背面的林玖玖!他校服外套的领口内侧,一个用深红色丝线精心绣制的“延”字,在逆光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无声的、阴冷的烙印。
空气瞬间降至冰点!一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如同风暴般席卷了整个狭小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