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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通恒金库最深处的密室，连一丝风都没有进来过。厚重的石壁隔绝了外间所有的声响与光阴，唯有角落一座小小的酒精灯，幽蓝色的火苗无声燃烧，舔舐着玻璃皿的底部，为这死寂的空间提供着唯一一点微弱的光源和一点虚弱的温度。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金铜冷气和浓得化不开的尘埃混合的气息，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冻土深处腐殖质般的冰冷绝望。
沈白棠独自坐在一张巨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黑檀木书案后。酒精灯的幽光堪堪照亮她的半张脸，另一半则深深陷在阴影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刚从冰封王座上解封的玉石雕像。身上是那件标志性的、剪裁利落的黑色丝绒长袍，袖口沾染了几点暗红的污渍——那是密室里清点霍氏清算资产、处理沈金山身后烂摊子时，不慎蹭上的，不知是印泥还是凝固的血点。
胡三和陈伯都被她挡在了门外。这间密室，连同它即将袒露的一切，都只属于她一个人，和那场刚刚结束、余烬未冷的飓风。
书案上散乱地摊开着沈公馆那边强闯进来“封存”、此刻又被汇通恒的人带回来“清算”的物品：几份关于丝厂股权混乱纠缠的法律文件，几本墨迹浓重却充斥着荒唐账目的册子，还有那只从沈金山密室垂死的躯体旁捡到的、沾着乌黑污渍的翡翠鼻烟壶。
她的目光很冷，像手术刀一样一件件刮过这些毫无价值的遗物，如同在审视一个陌生人的遗骨。
首到。
她的指尖触碰到书案最底层抽屉深处的一个硬物。不是文件，也不是账本，像是一个……匣子。触手温润冰凉，带着紫檀木特有的幽香。
沈白棠的眼神微微一凝。她抽动那个不起眼的木匣时，厚厚的灰尘扑簌簌落下。匣子很小，只有成年男子巴掌大，样式古朴，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只在匣盖中心镶嵌着一片颜色略深、仿佛被油脂浸润过的紫檀木片，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暗扣。
她没有任何迟疑，指尖一挑，暗扣弹开。
匣内静静躺着一方折叠得极为仔细的素白丝帕。那丝绸质地异常柔韧，在幽蓝的灯下反射着微弱却异常纯净的光泽。帕子己经有些年头了，边缘泛着岁月的黄。但真正刺入沈白棠视线的，是那帕面上渗透出的、早己凝固干涸、变成紫黑色的血迹！那不是泼溅上去的，而是被人用某种极端尖锐之物，蘸着心头血，一笔一划、力透丝帕书写的痕迹！
一股尖锐的、仿佛来自冰原极寒之地的冷风，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沈白棠坚硬的胸腔外壳，在心脏深处猛地卷过！她握着匣子的手指瞬间收紧了，骨节泛出苍白。
她缓缓地、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捻开那方沉重的、仿佛承载着生命最后印记的丝帕。
帕面上，紫黑色的字迹如同被冰霜冻结的蚯蚓，扭曲、断续、却又透着一股锥心刺骨的决绝力量扑面而来：
棠儿： 若见此书，母骨己寒。 沈金山！非汝父！乃豺狼！ 吾林氏雪卿，乃南洋林氏长女。 十八年前沪上花会，吾初见惊鸿，明珠暗投豺狼穴！ 沈金山以夺林氏家传‘浑天螭龙佩’为投名，献倭寇三井洋行！ 吾被囚，以汝身孕胁！ 佩一分为二！林家基业尽毁！ 吾忍辱数年，待汝稍长，方得隙传此绝命书！ 吾儿！汝之根在南洋林氏！汝之血脉融星图玄机！ 金库模型锁孔乃破局之钥！切记！切记！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的“切记”二字几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刺穿丝帕，后面染着更大一片更为浓郁、甚至带着细微组织碎屑的深紫近黑的污迹。仿佛书写者喷尽了最后一滴心头热血！
沈白棠的身体凝固了。
她保持着展开丝帕的姿势，如同一尊瞬间被绝对零度冻结的冰雕。幽蓝的酒精灯火苗在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扭曲，映照不出任何情绪。书案上其他物件散发出的腐朽尘埃与黄金铜臭的气味，被这方染血丝帕带来的极致冰冷与浓稠的血腥气彻底碾碎、驱散！密室里的空气凝固得像铅块！
沈金山……非汝父！
林雪卿！
夺佩！献倭！
浑天螭龙佩一分为二！
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淬了万载寒冰的重锤，狠狠凿击在她自以为早己千锤百炼、坚不可摧的心防之上！那自年幼起便根植于骨髓深处、被沈金山亲手用金钱权术编织了十八年的冰冷囚笼，连同她用来保护自己、也束缚自己的层层铁甲，在这一刻被这寥寥数行的血书，彻底凿穿、粉碎！
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血书下方，那丝帕的折叠层似乎比别处略厚。沈白棠的指尖如同探入寒泉底部，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捻开被血浸透粘合的那一层。
一块拓纸。
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近乎透明。显然是从极其精密的玉佩一角拓印下来的。纸质特殊，历经多年血渍浸润、折叠磨损，竟仍保持着令人惊异的完整。
上面的线条纹路……复杂到了极点！绝非任何装饰性的花纹！那些线条深邃蜿蜒，勾勒出的赫然是半条在玄奥复杂的阴阳鱼纹（代表浑天）中穿行盘旋的螭龙！龙身鳞甲清晰可见，每一片鳞片上都隐约可见极其微小的、如同星点般的凹痕！更惊人的是，螭龙一只前爪紧紧扣住一枚的、刻满了奇异罗盘刻度的龙珠！那罗盘刻度的结构……精妙绝伦！
地质图的碎片！林铮那张照片里拍摄的绝壁岩层的走向、裂痕、特殊的沉积纹理……此刻如同钥匙插入了锁孔！完美地、严丝合缝地契合在这螭龙爪扣的浑天龙珠罗盘之上！ 那看似自然形成的岩石纹理，原来是一个庞大星图坐标体系的一部分！
星图坐标！ 血书上提到的星图玄机！
沈白棠的呼吸在瞬间变得极为缓慢而沉重。她猛地将那张小小的地质照片和这螭龙佩的拓片并排放在酒精灯下！
光线穿透薄薄的拓纸。
照片上，林铮标注的那个点——那块铭刻着“浑天”残迹的岩石上方那片参差嶙峋的岩层！
拓片上，螭龙爪扣浑天星盘的每一道刻痕！
严丝合缝！
这不是巧合！
那岩层裂缝，指向的是一片天空！
而那螭龙爪下的星盘罗经刻度！就是开启那个“天空”坐标的密钥！
那个坐标点……很可能就是林家，不，很可能就是被沈金山和三井洋行觊觎的那个巨大藏匿之地的真正入口！那个林家祖传秘密的根本！
沈白棠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柄被淬炼千年的寒冰之剑，瞬间刺穿幽暗，落在书案另一个角落！
那里，安静地放置着一个东西：那个如同微型地狱熔炉般、由三井洋行总工程师宫崎亲手打造、由沈金山派人秘密送入汇通恒金库的——“明治金库”精密金属模型！
它的最核心处！那个象征着三井核心机密、被重重金属齿轮结构守护的钥匙孔！
那个钥匙孔的形状！
沈白棠的指尖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轻轻拈起那张螭龙佩的拓片！那拓片上残缺的螭龙尾部形态！那特殊弧度和边缘的细小锯齿状结构！
她缓缓地将拓片……对准了金属模型核心的那个孔洞！
幽蓝的灯光下。
拓片上残破的螭龙尾部线条。
模型锁孔内部极其精密、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凹槽结构。
近了……
更近了……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仿佛响彻灵魂核心的机括咬合声！
拓片的螭龙尾部边缘，与模型锁孔内壁最精密的几处凹槽，严丝合缝地！完美地！嵌合在了一起！ 仿佛这拓片所代表的另一半玉佩，生来就是为了嵌入这里，为了镇封或者开启这口来自地狱的魔盒！
闭环！
最后的闭环！
就在咬合完成的刹那！
金属模型的深处，那些代表着层层防护的精密齿轮纹丝不动（未完全解锁），但在模型底座，一个极其隐蔽的、只有黄豆粒大小的暗格，“啪”地一声轻响，弹了出来！
里面，是两张折叠起来、同样泛黄的纸片。
沈白棠的指尖一片冰凉，如同触摸着刚从千年冰墓中掘出的遗物。
第一张纸：
纸页顶端，印着狰狞的黑龙会“升龙”暗记水印！
内容是标准的商务信函格式，但文字……
一边是流畅有力的日文印刷体，印着“三井物产株式会社”的抬头发票！
另一边，却是用极其漂亮、带着浓厚清代馆阁体气息的满文小楷书写的内容！
沈白棠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满文部分核心的内容和那枚清晰的钤印上：
（满文）
“肃亲王仁兄亲启：
彼林氏‘浑天秘藏’，为‘黄龙腾飞’计划核心要件。承蒙兄台助沈金山夺其宝钥‘螭龙佩’，开此机窍。事成之日，辽东铁路特许权当为首献……”
钤印：猩红如血！
正是前清肃亲王！（善耆）的私章！
肃亲王！三井洋行！沈金山！
一条被血书串联起来的毒蛇锁链！在满日两种语言冰冷的公文背书下，结成了吞噬林家、献祭国宝、图谋华夏国运的铁证！
第二张纸：
更加脆弱枯黄。
是一张泛黄的底片，洗印出的黑白照片极其模糊。
但依旧能辨认出背景是某个充满和式风格的、挂着黑龙会会徽的庭院廊下。
画面正中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穿着高级日本和服、一脸骄矜的日本商人（胸前别着三井的徽章）。
另一个，赫然是穿着前清亲王蟒袍、戴着朝珠、眼神晦暗不明的肃亲王善耆！
两人正交换着什么东西。
照片下角，有一行极淡的手写钢笔字迹，墨色微微晕开：
“满日亲善？一丘之貉！——林铮 摄”
沈白棠的身体终于控制不住地一晃！她猛地用手撑住冰冷的书案！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
证据！铁板钉钉、环环相扣的证据！
从生母林雪卿以命为引的血书控诉！
到林铮暗中冒险摄下的满日勾结、交易国宝信物的铁证！
再到由地质图中隐藏的星图坐标、螭龙佩拓片构成的最后闭环钥匙！
最后由这隐藏于金库模型中的、肃亲王与三井洋行联合签署并钤印的、指向“黄龙腾飞”这个惊天阴谋的具体执行文件！
所有的链条！
在这一刻！
在汇通恒金库这埋葬着无数谎言与鲜血的密室里！
咬死！锁紧！
冰冷的酒精灯火焰无声摇曳。
映照着书案上那摊开的血书，那承载着星图密钥的拓片，那指向深埋国耻的星图照片，那烙印着肃亲王和三井勾结的铁证密函，还有那最终将一切导向地狱模型的冰冷咬合痕迹！
所有的冷光，都聚焦在书案后那个穿着染血黑丝绒的女人身上。
她撑在书案上的手指，缓缓地、缓缓地收紧了，骨节因为巨大的力量而一片惨白。那张始终如同冰雪般覆盖的脸庞上，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足以将整个金库、乃至上海滩都拖入冰封地狱的……绝对森寒！
她的目光，一寸寸拂过这些冰冷的、沉重的、浸透她生母与兄长的血泪，更浸透家国大恨的铁证。
最终，定格在那张肃亲王与三井密谈的照片上。
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一滴滚烫的液体，在绝对死寂的密室里，重重砸落在泛黄的照片上，在肃亲王那张虚伪的亲善面孔上，洇开了一个无声的烙印。
那烙印的颜色，猩红如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