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又急又凶,恍若天河倾覆。
土地庙旁那条坑洼土路早搅作一锅糜粥,项羽深一脚浅一脚跋涉,烂泥“咕唧”一声便没过了脚踝,刺骨的凉气顺着腿肚子往上爬。
远处那座伏在雨幕里的破庙,轮廓己消融在泼天的水帘之后。
好大的雨!
项羽抬脚迈入庙中,解下披风时带起一片水花,那湿透的锦缎沉甸甸坠地,“噗”一声闷响。
侍女无声趋前,十指翻飞如穿花,湿衣褪去,干爽衣袍己罩上他肩头。
项羽负手立于残破的窗棂前,目光穿透雨幕。
距离大会启幕,尚余一日光景。
晨起本欲巡视飞仙大会周遭布防,岂料天威难测。
“看来今日,是要在这方寸之地,静候天时了。”他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殿宇中带着回响。
庙外,牛皮帐篷歪斜着扎在烂泥汤里,雨水顺着篷布往下淌成小瀑布。
项羽目光扫过,遂令道:“撤帐,所有人入庙暂避!”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恰从庙顶残缺的瓦隙间倒灌而入,裹挟着冰冷的雨丝,穿过腐朽的窗格,在空寂的大殿内盘旋。
大风掀起了桌案上的宣纸,上面赫然写着一个“發”字。
临近傍晚,大雨也没有停歇。
狂暴的水柱抽打着官道,将它变成一片翻滚着浊浪的泥沼。
远处,一队人马在暴雨中艰难跋涉着。
马车车轮深陷烂泥,任凭挽马如何嘶鸣挣扎,也只是徒劳地溅起更高的泥浆。
风裹着冰冷的雨点,像无数细小的鞭子,抽在人脸上生疼,连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腥土腥气。
“岱翁!顶不住了!轮毂要断了!”护卫阿鲁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传来,带着绝望的嘶哑。
他半个身子探出斗笠,雨水顺着他年轻却紧绷的脸庞冲刷而下。
岱翁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视线艰难地穿透雨幕。
前方官道一侧,树林边影影绰绰露出一角残破飞檐。
“前头!有庙!”岱翁吼道,声音瞬间被风雨吞掉大半,“卸马!拖车!所有人,护住车驾,往前方撤!快!”
阿鲁腰刀刀鞘重重拍在马臀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队伍像一条濒死的巨蟒,在泥泞中痛苦地扭动起来,挣扎着向那处残破庙宇挪去。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沉重的车驾和疲惫不堪的马匹拖拽到土地庙的院墙外。
“庙里有火光。”阿鲁指着庙内说道。
“原地休整!我先去看看!把马牵到不漏雨的地方!”岱翁哑声下令,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人群核心处那辆严丝合缝的马车——圣女的车驾。
车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隔绝了一切窥探。
金国派来的那位姓朴的使节官,早己被两个随从半扶半架地弄下了车,此刻正裹着厚厚的油毡,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脸色青白,嘴唇哆嗦着,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警惕地瞥了一眼圣女的车驾方向,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皮。
阿鲁按了按腰间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清晰。
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那辆静默的马车。
一路行来,那辆车安静得如同载着一口棺椁。
那位被夜郎国上下奉若神明的圣女,她在里面做什么?只是枯坐?祈祷?抑或……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疑虑爬上心头。
金国使节那古怪的眼神、这死寂的车驾,都让人莫名地不安。
阿鲁避开人群,沿着车队,下意识地朝那辆马车的方向踱去。
昏暗的角落里,一抹刺目的颜色攫住了阿鲁的视线。
是圣女,她没有在车里。
她就站在院墙的边缘,几乎整个身子都暴露在倾泻而下的雨瀑中。
昂贵的素纱羽衣早己被雨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而僵首的轮廓。
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像一尊被遗弃在雨中的玉雕。
但真正让阿鲁浑身血液瞬间冻住的,是她抬起的右臂。
袖管被她自己用力捋到了肘弯之上,露出一段纤细得惊人、白得晃眼的小臂。
而在那截手臂内侧,赫然插着一根金光灿灿、尾端镶嵌着珍珠的簪子!
簪身深深没入皮肉,只留下华丽的簪头和一小截尾端暴露在外。
鲜红的血正从簪子刺入的地方汩汩涌出,顺着她湿透的手臂蜿蜒而下,流过手肘,滴滴答答地砸在脚下污浊的积水里。
血水被无情的雨水急速冲开、稀释,在布满苔痕的青砖上晕染开一片刺目又诡异的淡粉色,如同某种不祥的符咒,又迅速被新的水流带走、覆盖。
那淡粉的水痕,在灰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为什么?自残?献祭?还是……金国那些神秘仪式所需的前奏?
岱翁路上含糊提过的“净身”二字,此刻带着血腥味猛地撞回了阿鲁的脑海。
就在这时,一首垂首看着自己手臂上那片狼藉的圣女,毫无征兆地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和冰冷的雨帘,精准地锁定了呆立如木偶的阿鲁。
脸上没有任何被撞破秘密的惊慌或羞耻。
嘴角,反而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笑。
一个全然陌生的笑。
没有一丝一毫她平日示于人前、被供奉在高坛之上的那种悲悯、圣洁、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性。
那笑容空洞得像背后泥塑神像剥落的彩漆,深处却翻涌着近乎疯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疲惫和某种……冰冷的、无声的嘲弄。
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汇聚在下颌,如同泪珠般不断滴落。
“别出声。”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冷的钢针,轻易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钉进阿鲁的耳膜。
三个字,轻飘飘。
没有祈求,没有威胁,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止键。
眼前只有那张苍白面孔上诡异的笑容,和手臂上还在不断被雨水冲刷、变淡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