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下午,补习班的孩子们刚走,群英楼里还飘着粉笔末子味儿。
庄超英把最后一块黑板擦干净,转身冲几位代课老师摆摆手:“得,这半天课上完,今天就到这儿了。说好的分成,我早算好了。”
他从抽屉里掏出几个信封递过去,周明远接过来捏了捏,笑着说:“超英办事就是靠谱,还真按当初说的来。”
“那还有假?”
庄超英挠挠头,“你们辛苦带课,该得的一分不能少。点点数,差了找我。”
李军揣好信封,往门口走时回头说:“明年开班吱一声啊,我这边没问题。”
“一定一定。”
庄超英送他们到门口,关上门才松了口气,转身就往一中那套院子赶。
一进家门,黄玲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听见动静探出头:“回来了?老师们都走了?”
“走了,钱都分完了。”
庄超英从包里掏出个厚厚的纸包递过去,“这是剩下的,你收着。明年开年,得置办两百套桌椅,今年太凑合了,孩子们带的桌子高的高、矮的矮,有的连桌子还是缝纫机踏板临时改的。”
黄玲擦干手接过来,掂量了一下:“我早想着呢,等过完年去家具市场看看。对了,群英楼那边格局也得改改,不然下次学生多了转不开身。”
“可不是嘛,”庄超英往炕边一坐,“今年太赶了,啥都没备齐。”
黄玲端着盘切好的苹果过来,递给他一块:“我爸妈说,今年就在苏州过年,不用咱们跑常州了,省事儿。”
“那正好,”庄超英咬了口苹果,“大姐和姐夫他们明天下午到,带着俩孩子还有姐夫爸妈,到时候咱去车站接人就行。”
说着他叹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今年光顾着补习班了,家里年货啥的全靠你和爸妈忙活,连图南那三份给教授们的年礼都是爸操持的,我这当女婿的,真是……”
黄玲拍了他胳膊一下:“说这干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把补习班弄好,比啥都强。对了,姐夫他爸爱喝酒,明天去买几瓶好酒备着。”
“哎,知道了。”庄超英笑了,“明早我去趟菜市场,再瞅瞅车站那边路滑不滑,别到时候接人不方便。”
“行,”黄玲转身回厨房,“我把客房床单换换,明天他们来了就能住。”
刚吃完晚饭,黄玲就把三个捆得结结实实的网兜提到院子里:“超英,都清点好了,别落下东西。给你爸那边的钱单独用红布包着,放网兜最底下了。”
庄超英蹬了蹬自行车脚蹬,回头冲图南喊:“走了,骑车稳着点,别摔着。”
图南应了声,车筐里的网兜晃了晃,里头的腊肉油星子透过油纸渗出来,在暮色里泛着一层光。
到了老庄家门口,刚把车支稳,庄母就掀着门帘出来了,眼睛先往网兜上瞟:“你们父子可算来了。”
庄父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瞥见车筐里的米袋,眉头皱了皱。
庄超英把东西一样样往院里搬,图南跟在后头搭手:“爷爷奶奶,我们来了。”
“哼,还知道来。”庄母数着地上的东西,“二十块钱?就这点?你那补习班不是挣大钱了吗?”
庄赶美从屋里出来,戳了戳网兜里的桃酥盒子:“哥,这桃酥看着就不酥,林芳从娘家带回来的桃酥可是稻香村的。”
他媳妇林芳在旁边附和:“就是,过年都不叫上我们去你家,是怕我们吃穷你?”
庄超英把红布包着的钱往桌上一放,声音平平稳稳:“今年黄玲爸妈都备好了,地方小,实在住不开。这些东西是心意,您二老留着用。”
图南给两个堂弟递过红包,振东振北刚要接,被庄赶美一把抢过去:“小孩子,拿着钱别乱花!”
他翻着红包里的两块钱,撇撇嘴,“还没我给孩子的压岁钱多。”
庄母从里屋出来,假意拉着庄超英的手:“超英啊,不是妈说你,这年过得哪有不聚在一块儿的?你当大哥的,该多想着家里才是。”
庄超英没接话,冲图南使了个眼色。
图南刚说了句“爷爷奶奶,三叔三婶我们先走了”,就被庄母的话头截住:“这就走?连口热水都不喝?眼里还有没有长辈!”
“不了,还得去二叔三叔家。”
庄超英推着自行车往外走,车铃“叮铃”响了一声,像是在打断满屋子的抱怨。
到了二叔家,院门没关,里头飘着炖肉的香味。
二婶正蹲在灶前添柴,看见他们就首起腰:“超英?图南?快进来!我刚炖了排骨,盛两碗你们垫垫。”
二叔从堂屋迎出来,接过庄超英手里的网兜:“又带东西?跟你二叔还客气啥?”
他掀开网兜一看,拎出那块腊肉笑,“正好,明儿给你二婶做腊味饭。”
二婶把两碗冒着热气的排骨面端上桌,往图南碗里多搁了块排骨:“超英,听说你那补习班办得红火?前阵子听你三叔家建军说好多孩子都想去呢。”
庄超英扒着米饭点头:“还行,就是桌椅太凑活,来年想置新的。”
“还缺多少?”
二叔放下筷子,往灶膛里添了块柴,“开春我去乡下拉几车松木,叫上你三叔家那几个小子,刨子锯子我家里都有,咱爷几个亲手打,比外头买的牢实。”
二婶往他包里塞了个布包:“这是我腌的酸豆角,黄玲爱吃;还有西双棉鞋,我照着你们一家西口尺码做的,比买的暖和。”
到三叔家时,三婶正在灯下纳鞋底,三叔蹲在院里编竹筐。
看见他们来,三叔把竹筐往墙上一靠:“快进来,图南来,三叔公给你编了个蝈蝈笼,竹篾细得很。”
三婶打开网兜,摸着那两匹蓝布笑:“这布颜色正,开春给你三叔做件褂子正好。”
她转身从柜里抱出个陶罐和两只风干鸡,“这是去年酿的米酒,甜丝丝的,还有两只鸡,你捎回去给黄玲尝尝,暖身子。”
“超英,”三叔蹲在门槛上抽烟,“你那补习班要是缺人手,开春我跟你二叔过去搭把手,扫地擦桌子都行,别跟咱客气。”
图南抱着蝈蝈笼笑:“谢谢三叔公,这笼子真好看。”
往回走时,夜色己经浓了。
图南捏着车把问:“爸,二叔公他们真要帮咱打桌子?”
庄超英蹬着车,车筐里的布包晃出酸豆角的香味:“你二叔公说话算数。”
他顿了顿,对庄图南说:“图南,与你外公外婆,二叔公,三叔公,哪怕是鹏飞一家对比,现在你该明白为何你爸当初要与你阿公阿婆他们签赡养协议了吧?”
庄图南点点头:“爸,我懂了。”
风从耳边过,他忽然笑了,“爸,等明年开春,咱那补习班的桌椅,指定比学校的桌椅还要结实。”
第二天一早,黄父正坐在堂屋慢条斯理地喝着茶,见庄超英和黄玲进来,笑着往旁边挪了挪:“坐,刚沏的龙井,尝尝。”
黄母端着一盘刚炸好的馓子从厨房出来,往桌上一放:“超英,昨晚去你爸那儿,没受气吧?”
庄超英刚拿起一根馓子,闻言顿了顿:“也没啥,就说些闲话,我没往心里去。”
黄玲剥着橘子,把一瓣递到黄母手里:“妈,您是没瞧见,超英带过去的东西,米、面、油、肉,衣服,鞋子样样齐全,还给了二十块钱,赶美还嫌少,说她媳妇带的桃酥是稻香村的,比咱这好。”
黄父放下茶杯,眉头微微皱起:“人心不足蛇吞象啊。超英这些年对他家里还不够尽心?当初那么多年他爸妈工资一分不给超英留;赶美结婚,也是超英跑前跑后操办,现在倒成了这副嘴脸。”
“可不是嘛,”黄玲叹了口气,“昨儿超英他二婶给我们一家做的棉鞋,连图南和筱婷的都备齐了。他三叔,不仅编了蝈蝈笼给图南,还给带了风干鸡和米酒,这才叫实在亲戚。”
庄超英喝了口茶,暖意从喉咙一首淌到心里:“二叔说开春要拉松木来,帮着打补习班的桌椅,三叔也说要过来搭把手,扫院子、擦桌子都行。”
黄玲往他碗里夹了块酱肉:“你二叔三叔是打心眼儿里疼你。记得你说小时候你去他们家,二婶总把藏起来的糖给你留着,三叔得了果子,第一个就往你兜里塞。反观你爸妈那边,眼里好像就只有钱。”
黄父敲了敲烟袋锅:“我活了大半辈子,看透了。亲情这东西,不是靠血缘绑着就牢的。你二叔三叔跟你爸是亲兄弟,可待人处事差着十万八千里。他们知道你日子过得不易,想着帮衬你;你爸那边呢,只想着从你这儿捞好处,生怕你过得比他们好。”
“昨儿图南跟我说,他给两个堂弟递红包,被赶美一把抢过去,还说不如他给的多。”庄超英摇了摇头,“孩子心里都明镜似的,回来跟我说‘爸,二阿公三阿公家才像咱家’。”
黄母心疼地拍了拍庄超英的手背:“以后没事别总往那边凑了,寒心。你二叔三叔家才是真疼你的,开春他们来帮忙,我多做些硬菜,炖只老母鸡,再烧条大鲤鱼,好好招待招待。”
黄父点点头:“超英,你记住,亲人不在多,在真。你二叔三叔家条件不算顶好,可人家有这份心,愿意为你搭把手、出份力,这比啥都金贵。你爸那边,要是实在处不来,把义务尽好,其他的,也别勉强自己,咱把自己小日子过好,比啥都强。”
庄超英笑着点点头,正是这话了。
他相信,在如今家庭氛围长期耳濡目染之下,庄图南定不会再成长为后期剧中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