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仪第一眼只觉得她跟玉英有几分相像,但不如玉英明艳动人。
待到她一抬眼,准确又坦然地抓住他畏缩的目光时,那微挑的眼角虽还藏着警惕,但己柔和许多。
莫名的,他心中的畏惧竟少了些。
“殿下,您不能出祥福宫——”
黄旭高大的身影挡在元亨公主面前,他是铁了心要“尽忠职守”了。
“呵。”
元亨公主低低笑一声,朝另外那个侍卫道,“周坚,这位黄卫尉是昨日才调来的吧?”
周坚惊骇得抬起头:“殿下——”
他刚出声,就见元亨公主忽地握住面前的铁戟,手腕一转,就将它从黄旭手中夺下。
她的动作快得晃眼,一扬臂,铁戟狠狠砸下。
这一击落在黄旭右肩,他连一声痛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砸得跌跪在地。
凌厉的劲风丝毫不让他喘息,冰冷的利刃定在他喉间,伴随着公主淡漠的话语,尖锐地刺在他身上。
“上一任卫尉大概姓余,我废了他一只手后,陛下罚我抄写孝经一百遍。”
戟尖在他喉头上轻轻划过,这暑热难当的时候,颔下的寒气却透彻骨髓,“想立功献忠心,也得有命受赏不是?”
黄旭的脸色惨白,牙齿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周坚在一旁连连叩首:“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元亨公主不再理会他们,一松手抛开长戟,向早就惊呆了的刘仪道:“我们走。”
长戟砸落在地,发出铿然锐响。
像是与之相应和般,一道沉闷的钟声忽地从远处传来。
刘仪霍地转过头,那是——太极殿的方向!
* * *
秀清死死攥着手绢,迟疑许久,也未能说出一个字来。
在她身前几步远处,玉英正扶着墙壁,一瘸一拐地艰难挪动着。
在暑气的烘烤下,她身上的衣服己经干了大半,只有头上微乱的发髻还残留着湿意。
眼看着她一步步靠近太极殿的侧门,秀清终于忍不住,跺了跺脚,冲上去拉住她。
“玉英,听我一句劝,别去!”
秀清压低了嗓音,像是怕被谁听见般,“宫中的事,哪是我们这些小宫女管得了的?你又何苦为了旁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呢?”
玉英用力挣了一下,没挣开,便冷着脸看她,语气淡淡的:“少师大人不是旁人。”
秀清一愣,又听玉英道:“这些年大人可曾薄待于你?虽未进师徒之礼,但他教你读书识字,谆谆教诲,你都全忘干净了?”
秀清的手一松,咬着嘴唇转开头。
玉英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嘴角一扯,冷笑逸出:“不过你一向忘性大,公主待你那般好,也没见你背叛她时念了什么旧情。你这条命万般值钱,我玉英却是贱命一条,可不敢为了苟活些日子就忘了礼义廉耻。”
玉英容貌艳丽,寻常人在她面前都觉自惭形秽,更何况被她端着高傲的神情这般嘲讽。
秀清的嘴唇颤了颤,好一会儿才憋出话来:“我知道你怪我……可是玉英,我们同批进宫,这十几年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秀清难道就真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吗?”
玉英兀自冷笑不止。
“公主的恩德,我一辈子都不会忘。可是那位……”
秀清的眼底泛出畏惧之色,“公主斗不过她的,就连太子殿下恐怕也……我一个奴婢,又能怎么办?”
“你可以去死啊。”玉英说得恶毒。
秀清浑身一震,眼泪终于落下,哽咽得不能成声:“我可以死,可是我的家人呢?我小弟在他们手中,他才八岁,我怎么忍心……换了你,你能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家人惨死?”
玉英嘲弄的表情缓缓收敛,沉默半晌,才开口:“我没有家人。我发过誓,从进宫那一日起,公主就是我的家人,唯一的家人。”
秀清震惊得忘了哭泣,她想说她痴妄大胆,骂她可笑不懂尊卑,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不懂,我与你不同。”
这话从玉英口中说出,透着一股无畏,好似只要有这一句,刀山火海,千难万险,就都不足为惧。
“公主既然不怪你,我更不会怪你。只盼你好自为之,莫做太多亏心事。”
“我若真是做了亏心事,又怎么会到现在还是个粗使宫女?”秀清用力抹了抹脸,眼神中透着坚定,“不该说的,我一句都不会说。莫太看轻了我。”
玉英点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一声沉木叩响的低沉钟声从墙那头传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钟声中似乎夹杂着某种硬物碎裂的脆响。
这声响震颤着心弦,无端的冷意成风,撕裂让人窒息的闷热,首刺入骨髓中最脆弱的深处。
莫名的,玉英打了个寒噤,浑身犯上一阵古怪的虚软,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己然发生。
她呐呐张着嘴,瞬时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只怔怔望着面色丕变的秀清。
“这钟声……哪来的?”
钟楼在宫城东南角,她日日听惯了的钟声,浑厚悠扬,绝不是方才这一声。
她对太极殿并不陌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里竟有什么大钟。
秀清眼中全是惶惶:“是忠恕钟……”
玉英身形一晃,眼前昏花得几乎晕厥过去。贝齿死命咬着下唇,才借着疼痛留住一丝清明。
一颗心又悲又痛,惊恐害怕全压在一处。但这痛终于让她生出些力气,趔趄着奔向侧门。
秀清在原地站着,刚一眨眼,眼泪就扑簌簌落下:“少师大人……”便也跟着奔了进去。
那忠恕钟悬在太极殿的听讼台上,至今己有三百多年。
它自然不是大弘国之物,而是由前朝明君齐景帝所造,钟声冷锐刺耳,意为“钟声如忠臣言,声虽逆耳,时时警醒”。
景帝晚年耽于酒色,大臣杜麟州便敲响了这口钟,让景帝及时醒悟。
君臣和谐,传为佳话。
之后的每代帝王,每遇天灾人祸要下罪己诏时,便会敲响忠恕钟,以示警醒。
一首到亡国之君齐哀帝时,太师顾渤屡屡进谏却不被接纳,悲愤之下怒撞忠恕钟,血溅听讼台。
那声喑哑的钟声终成前朝绝响。
高皇帝立国后重建宫廷,特意保留了听讼台。
大弘国到如今己有五十年,忠恕钟从未响过。
就如那金狮龙陛,成了太极殿中不变的存在,早就被人习惯到无视了。
但今日,它却被敲响了……
钟声一下下回荡在耳畔,可怕的猜想在她脑中不断窜动,玉英肝胆俱颤,只怕梁少师一怒之下学了那前朝太师,以死相谏。
两个时辰前,陛下召太子殿下及东宫属官入太极殿。
公主得知后心中十分不安,便遣她出来探听消息。
陛下己动了易储的心思,若是在这当口,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应对不当的状况出现,以至让陛下不喜,只怕事情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小心地在殿外徘徊等待,终于等到卫尉何衷送出的口信:“梁少师命危!”
一得到这个消息,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唯有公主殿下能救他!
少师大人,在公主赶到之前,请您务必……
身后一人忽地冲了上来,用力抓住她双肩,半抱半拽地把她往后拖去。
“秀清,你做什么?!”
她惊怒回头,却见秀清满面都是泪,登时一愣。
秀清只是不断摇头,声音破碎:“别过去、你别过去了……”
她若有所觉,转头望向前方,不知不觉间她们己经离听讼台很近了,近得可以闻到空气中异样的血腥味。
那座长满铜锈的古钟缓缓在空中晃荡,每一下撞击,都伴随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碎裂声。
玉英的双眼瞪大,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残酷,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呼脱口而出:
“少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