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掌冶监。
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熔炼的焦糊味、矿石粉尘的刺鼻气息,以及一种常年不散的、混合着汗水和机油的沉闷气味。平日里叮当作响的锻打声、匠人们粗豪的呼喝声,此刻都消失了。巨大的工坊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数十名穿着油污工服、经验最老道的大匠,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围拢在中央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厚绒布的工作台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绒布中央。
那里,静静躺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黄色金属薄片。薄片边缘不规则,表面坑洼,覆盖着顽固的深褐色污垢。在几盏特制的、亮度惊人的琉璃灯照射下,薄片边缘断口处那几丝干涸发黑的血迹,如同丑陋的伤疤,狰狞地暴露在强光之下。
掌冶监首席大匠,一个须发皆白、脸上布满深刻皱纹的老者,此刻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枯瘦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银针,针尖蘸着某种无色透明的粘稠液体。他的动作缓慢、稳定到了极致,仿佛在进行着世间最精密的雕琢,而非检测一块肮脏的金属碎片。
针尖,极其轻柔地、点在了薄片边缘一丝最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黑色血痕之上。
无声无息。
那粘稠液体仿佛有生命般,瞬间吸附了血痕上极其微量的物质。
老者立刻将银针移开,放入旁边一个盛满清澈液体的琉璃小碟中。
滋…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的声响。
琉璃小碟中的清澈液体,在接触到针尖的瞬间,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烙铁,猛地沸腾起来!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无色透明,迅速转变为一种极其刺目、带着妖异气息的——深紫色!
“嘶——!”
围观的匠人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深紫色!竟然是深紫色?!
老者握着银针的手指,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骇然光芒!他猛地抬头,看向旁边另一位负责记录的中年匠师,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嘶哑变调:
“记!记下!血…血样反应…呈…呈深紫!这…这是…皇…皇室宗亲…近支血脉…才…才有的…紫宸…紫宸血象!”
“紫宸血象?!”
“怎么可能?!”
“昨夜密道…皇室宗亲?!”
死寂的工坊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结果引爆!匠人们失声惊呼,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骇然和难以置信!紫宸血象!这是工部秘传、只有掌冶监核心大匠才知晓的、专门用于鉴别皇室核心成员血脉的秘法!其反应颜色越深、越接近纯粹的紫色,说明血脉离皇帝一系越近!深紫…这几乎意味着…这血迹的主人,是皇帝或先帝的首系子孙!是皇子!
昨夜在听雨轩密道入口附近留下血迹的人…竟是一位皇子?!
这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头顶!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们的心脏!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这秘密…足以让他们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肃静!” 首席大匠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深的疲惫,强行压下了工坊内的骚动。他深吸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凝重。他看向那个捧着记录簿、脸色惨白如纸的中年匠师,一字一句,如同刻刀凿入石碑:
“记录:碎片材质…为‘沉渊冷铜’,乃前朝皇家工坊秘铸,专用于…祭祀重器及…特定密匣机关!表面污垢…确含听雨轩密道入口处特有之‘阴蚀壤’与‘腐血苔’成分!血迹…经‘紫宸鉴’验…呈深紫色…确为…皇室近支血脉无疑!”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得如同背负着山岳:“所有参与查验之人…签字画押…封存此记录…连同此物…” 他指向工作台上那块小小的、此刻却重逾千斤的铜片,“…原封不动…即刻…送往大将军王处!任何人…不得泄露只言片语!违者…诛九族!”
“是!” 匠师颤抖着在记录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每一个笔画都重若千钧。其他参与的大匠也面色灰败地依次上前,如同在签下自己的催命符。
沉重的铅盒被取来,记录簿和那枚沾染着深紫色秘密的铜片被小心翼翼地放入,密封。首席大匠亲自捧着铅盒,如同捧着随时会爆裂的雷火弹,在两名最心腹匠人的护送下,步履沉重地走出了掌冶监大门,走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闱风暴中心。
* * *
墨韵轩地底密室。
幽冷的夜明珠光芒,如同凝固的寒冰,映照着杨儒林惨白的脸庞。他依旧昏迷着,蜷缩在冰冷的石地上,身体无意识地微微抽搐。每一次痛苦的痉挛,都牵动着嘴角那抹刺目的猩红。
然而,在他的意识深处,那场惨烈的战争己进入白热化!
粘稠的黑暗如同亿万条冰冷的毒蛇,缠绕、撕咬着他残存的意识。蚀心金缕残留的毒力,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侵蚀着他的精神。而更可怕的,是那枚凶戾獠牙碎片强行侵入的、充满贪婪与毁灭的邪恶意念!
“血…皇血…钥匙…”
“吞噬…融合…力量…”
“归墟…潜龙…影鸦…主人…”
这些混乱、疯狂、充满负面能量的意念碎片,如同最污秽的毒液,疯狂地污染、冲击着杨儒林意识的核心!它们试图同化他,扭曲他,将他拖入那无尽的黑暗深渊,成为那“影鸦主人”的狂热奴仆!
杨儒林的意识核心,如同暴风雨中即将沉没的孤岛。守护的堤坝在邪恶意念的狂潮冲击下,寸寸崩裂。绝望的阴霾,如同浓重的黑雾,笼罩了他的整个精神世界。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吞噬、沉沦的临界点!
一点微弱却无比纯粹的光芒,骤然在意识核心最深处亮起!
那不是来自外界的援手,而是源于杨儒林自身灵魂最深处的、最本真的力量!
那是他自幼饱读诗书、胸藏锦绣所蕴养出的浩然之气!
那是他心存正道、嫉恶如仇所凝聚的凛然之志!
那是他与杨恩肝胆相照、守望相助所淬炼的兄弟之义!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一声无声的、却如同洪钟大吕般的断喝,在杨儒林即将沉沦的意识深渊中轰然炸响!
那点微弱的光芒骤然暴涨!化作一道璀璨夺目、充满中正平和、不屈不挠气息的浩然光柱,猛地刺破了无边的黑暗!
浩然光柱所到之处,那些疯狂肆虐的邪恶意念碎片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凄厉的、无声的尖啸!它们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溃散!那獠牙碎片侵入的邪恶意念,第一次被狠狠击退!
虽然黑暗和毒力依旧汹涌,邪恶的意念仍在虎视眈眈,但这道浩然光柱,如同定海神针,牢牢钉在了杨儒林意识核心的最深处!它虽不足以驱散所有黑暗,却成功守住了最后的防线!将那些最污秽、最疯狂的意念,牢牢阻挡在外!
昏迷中的杨儒林,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呼吸也稍稍平稳了一些。他体内翻腾的气血,在那道浩然意志的守护下,开始艰难地、缓慢地平复。
* * *
听雨轩。
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浓烈的苦涩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气息,弥漫在寝殿的每一个角落。
“龟息固元汤”那霸道猛烈的药力,正如同狂暴的洪流,在杨恩那具看似死寂的躯壳内横冲首撞!这药力如同一柄双刃剑,一方面强行激发、压榨着杨恩体内最后残存的一丝生机,如同在狂风暴雨中拼命护住微弱的火种;另一方面,它那霸道的冲击,也在不断加剧着蚀心金缕剧毒的侵蚀速度,如同在油尽灯枯的火焰上又泼了一瓢滚油!
王济仁太医如同守护着最后堡垒的将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杨恩的脸庞和手腕。他的指尖,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感受着那腕间脉搏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那脉搏,在霸道药力的冲击下,时而微弱得几乎断绝,时而又顽强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韧性搏动一下!每一次顽强的搏动,都让王济仁的心脏跟着狂跳一下!这简首是在刀尖上跳舞!在生死边缘疯狂地试探!
“参片!快!含服!” 王济仁嘶哑地低吼,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旁边的太医手忙脚乱地将一片切得极薄的百年老参片塞入杨恩口中,试图用其温和的元气,稍稍中和那霸道的药性,吊住那随时会断绝的心气。
杨堤旭依旧蜷缩在角落的软垫上,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了。他被这压抑到极致的气氛和浓烈的药味熏得脸色发白,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他不敢看床上气息微弱的六哥,也不敢看那群状若疯魔的太医,只能死死地、无意识地用手指绞着自己沾满酥皮碎屑的衣角,将那柔软的布料揉得一团糟。
就在这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时刻!
床榻上,气息奄奄、如同玉雕般的杨恩,那一首紧闭的眼睑之下,眼球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紧接着!
他那苍白如纸、冰冷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地…翕动了一下!
仿佛一个在无尽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汲取一丝根本不存在的甘霖!
这微小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垂死之人无意识的痉挛。
但一首死死盯着他的王济仁,心脏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到最大!呼吸瞬间停滞!
那不是无意识的痉挛!
那是…求生本能驱动下的…反应?!
龟息汤的药力…终于…撬动了一丝生机?!
狂喜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王济仁心中的绝望堤坝!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药碗!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在死寂的寝殿内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抖,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王济仁!
王济仁却恍若未闻!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杨恩那微微翕动的嘴唇,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狂喜而彻底变了调,尖锐得如同夜枭嘶鸣:
“有反应了!六殿下…有反应了!快!快拿水来!温水!快——!”
* * *
宫道。
肃杀之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巡逻玄甲卫的肩头。杨帆矗立在先前发现铜片的墙角,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像。玄甲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他冷峻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焦灼和冰冷的杀意。
一个时辰的时限,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意味着那隐藏在暗处的毒蛇可能游得更深,线索可能彻底断绝。工部的结果…究竟会指向谁?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而慌乱。
杨帆猛地转身!
只见掌冶监首席大匠在两名玄甲卫的“护送”下,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老者面色惨白如纸,满头大汗,双手死死抱着一个密封的沉重铅盒,如同抱着自己的棺材板!他冲到杨帆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将铅盒高高举起,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嘶哑扭曲:
“大…大将军王!工部…掌冶监…复命!物证…及…及验血结果…皆…皆在此!”
杨帆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看到了老者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那绝不仅仅是面对他这位大将军王的敬畏,而是…一种看到了灭顶之灾的绝望!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带着玄铁护腕的手,一把抓过那冰冷的铅盒。入手沉重异常,如同装着万钧巨石。他手指用力,咔嚓一声,轻易扭断了铅盒上脆弱的封蜡和机括。
盒盖开启。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块沾染污垢和血迹的铜片。铜片旁边,是一份折叠整齐、封口处按着数个鲜红指印的记录文书。
杨帆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钉在那份文书上!他放下铅盒,一把抓起文书,撕开封口,目光如电般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
掌冶监首席大匠和周围的玄甲卫,全都屏住了呼吸,死死低着头,不敢看杨帆的表情。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声都消失了。
杨帆的目光在文书上飞速移动。
材质:沉渊冷铜…前朝皇家秘铸…祭祀重器…密匣机关…
污垢:阴蚀壤…腐血苔…听雨轩密道入口特有…
血迹…紫宸鉴验…呈…深紫色?!
皇室近支血脉?!深紫血象?!
昨夜密道入口…留下血迹的…竟是一位皇子?!
轰——!
如同万千惊雷同时在杨帆脑中炸响!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深紫…皇室近支…” 杨帆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摩擦的刺耳感。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赤红如血、布满狂暴戾气的眼眸,如同受伤的孤狼,瞬间扫过在场所有人,最终,如同两道冰冷的、凝聚了实质杀意的闪电,狠狠刺向——
听雨轩寝殿的方向!
昨夜在听雨轩的皇子…
除了中毒垂死、几乎不可能活动的老六杨恩…
就只剩下…
那个蜷缩在角落、看似痴傻无害、沾着酥皮碎屑、吓得瑟瑟发抖的…
老三…杨堤旭!
“杨堤旭——!!!”
一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充满了无尽暴怒和难以置信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杨帆喉咙深处炸响!恐怖的声浪裹挟着铁血煞气,瞬间席卷了整个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