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静得可怕。
Leo张那个九十度的鞠躬,仿佛一个开关,把整个项目组的CPU都给干烧了。几十双眼睛,汇聚在沈灼华身上,眼神里混杂着惊骇、崇拜,以及一种“我们刚才是不是冒犯了活的国宝”的后怕。
还是王副总先反应过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用一种近乎谄媚的语气说:“那个……沈顾问,您……您再给我们详细讲讲?就从那个……窗户开始?”
陆景行含笑不语,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沈灼华被众人围在中间,有些不自在。她不是来讲学的国子监博士,只是指出了些她眼里的“常识”而己。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她有些为难,“只是觉得奇怪。”
“不不不!很需要讲!”Leo张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求知若渴的狂热光芒,像一只找到了终极骨头的哈士奇。他一个箭步冲到旁边,亲自把一张椅子搬到沈灼华身后:“沈老师!您坐!您请坐着说!”
“沈……老师?”这个称呼让沈灼华愣了一下。
“对!您就是我们的老师!”Leo张无比诚恳地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毕恭毕敬地放在沈灼华面前的桌上,“您放心,这节课的知识付费,我个人出了!”
项目组其他人纷纷效仿,一时间,桌上摆满了各种型号的手机,录音界面整齐划一,场面堪比大型新闻发布会。
沈灼华:“……”
她有点看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盛情难却,她只好坐下,指着投影上那个被她“点名批评”的闺阁设计图。
“就说这窗吧。”她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回忆的温度,“你们或许觉得,窗子越大,景致越好。但在长安,尤其是我们那时候,黄土漫天,风沙大,窗子开大了,一天得扫三遍土。而且窗户上糊的是韧皮纸或薄绢,不结实,开大了,晚上风一吹,呼呼作响,跟闹鬼似的,小孩子都会被吓哭。”
她的描述,让在场的设计师们脑海里瞬间有了画面感。他们之前只考虑了“采光”和“美观”,从未想过“防沙”和“隔音”这种无比接地气的问题。
“最要紧的是,这不合礼数。”沈灼华的语气变得理所当然,“女儿家的院子,外男是不能进的。窗子开得又大又低,正对街面,那和樊楼楚馆里的姑娘有什么分别?我记得隔壁坊王侍郎家的三小姐,就是因为偷偷在墙上开了个小洞看街景,被她父亲罚抄了五十遍《女则》。”
“五十遍!我的天!”一个年轻女设计师倒吸一口凉气,“那得抄到手断掉吧!”
沈灼华略带同情地点点头:“是啊,后来她再也不敢了。”
Leo张听得如痴如醉,手里的电子笔在平板上疯狂记录,嘴里还念念有词:“原来如此……用户痛点……隐私安全……风沙环境……记下来,都记下来!”
他又迫不及待地问:“那老师,那个官袍的颜色,真有那么严格吗?穿错了会怎么样?罚款?还是扣KPI?”
“扣……KPI?”沈灼华再次被新词汇绊住,但她大概理解了意思,便解释道,“罚款都是轻的。唐时等级森严,衣冠就是身份。一个七品县令穿了三品大员的紫色朝服上街,被御史台的人看到,轻则罢官免职,流放三千里。重则,就是逾制,有僭越谋逆之心,全家都要跟着遭殃。”
她叹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旧事:“这可不是玩笑。当年就有一位将军,打了胜仗,天子高兴,赏了他一件只有亲王能用的纹样地毯,他感恩戴德地铺在家里。结果第二天,就被政敌参了一本,说他心怀不轨。虽然天子没怪罪,但那位将军吓得当晚就把地毯给烧了。”
“嘶——”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哪里是做设计,这简首是在刀尖上跳舞啊!每一个细节背后,都是一套严密而残酷的社会规则。
沈灼华的一堂“长安课”,没有引用任何枯燥的文献,也没有掉书袋。她只是用一个个生动鲜活、仿佛亲身经历的“我记得”、“我听说”的故事,将一个有血有肉、有规矩有人情、有风沙也有烟火气的长安城,活生生地铺展在所有人面前。
他们仿佛能闻到东市香料与西市烤馕混合的香气,能听到朱雀大街上马车的喧嚣,能感受到被“御史台KPI考核”支配的恐惧。
之前最质疑她的Leo张,此刻己经成了最忠实的“课代表”。他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恍然大悟,时而扼腕叹息,表情管理完全失控。
当沈灼华讲到长安城的宵禁,“闭门鼓”敲响后,街上再无人行,只有巡夜的武侯来回走动时,Leo张忍不住举手提问,眼神无比纯真:
“那……那晚上要是饿了怎么办?没有外卖小哥吗?连个深夜烤串摊都没有?”
整个项目组,在肃穆的求知氛围中,终于又一次被这位首席设计师的脑回路给逗得前仰后合。
沈灼华看着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更加认真的语气回答:
“可以提前备好干粮。或者……饿着。”
Leo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堪比世界末日的悲痛表情。
陆景行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他发现,让她来当顾问,不仅是给项目找到了灵魂,更是给这群精英员工,找到了无穷的快乐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