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不欢而散。
“砰”的一声,陆景行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屏幕暗下去,也切断了视频那头皮埃尔喋喋不休的辩解。书房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男人胸膛里压抑着的怒火,在空气中无声燃烧。
他将身体重重地摔进椅背,抬手用力按压着刺痛的太阳穴。
龙,不行。牡丹,太俗。现在又来了个凤凰。
他闭上眼,仿佛己经能看到那个法国人设计的“凤凰”——大概率是五彩斑斓、金光闪闪,像一只被强行按上东方名头的滑稽火鸡。
至于缂丝……皮埃尔甚至把它念成了“Kissy”。他们只知道这种工艺很贵,很“中国”,却根本不理解其“通经断纬”背后所蕴含的匠心与文人意趣。
挫败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和全球视野,在面对这种根植于血脉的文化命题时,是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发出“吱呀”一声微响。
陆景行猛地睁开眼,凌厉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门口,语气不善:“谁?”
沈灼华端着一杯温水,站在门口,神色有些犹豫。她本是真心实意来为他送杯水,想让他降降火气,但甫一接触到他那冰冷烦躁的眼神,便又有些退缩。
她将水杯放在门边的矮柜上,福了福身子,轻声道:“陆先生,深夜打扰,实非我愿。只是……”
“有事快说。”陆景行没有半分耐心。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古代女人不合时宜的问安。
沈灼华贝齿轻咬下唇,沉默片刻,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目光落在那个己经熄灭的屏幕上。
“方才听闻,先生似乎在为‘凤凰图样’与‘缂丝工艺’之事烦恼?”她没有看他,而是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陆景行冷哼一声,靠回椅背,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这是公司的事,与你无关。你不会懂的。”
他以为她会就此退下。
然而,沈灼华非但没有走,反而向前踏了半步,声音依旧是那般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我的确不懂先生口中的生意经。”她坦然承认,随即话锋一转,“我只是有些好奇。听闻你们要用凤凰图样,却不知……用的是何种凤?”
“什么何种凤?”陆景行皱起了眉,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凤凰就是凤凰,还有种类之分?”
沈灼华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丝了然,既是对他的无知,也是对整个项目困局根源的洞悉。
她没有首接回答,而是换了一种更谦逊的、请教般的口吻,缓缓道来:
“民女浅陋,只知凤为百鸟之王,雄为凤,雌为凰。其形貌相似,其神韵、寓意,却是大相径庭。”
她顿了顿,见陆景行没有打断,便继续说了下去。
“譬如,引颈长鸣,翱翔九天之凤,其羽翼舒展,尾羽华丽而飘逸,姿态昂扬,气象万千。此为德音盛世之兆,主天下祥瑞,国泰民安。用此图样,取的是‘和谐’与‘尊贵’之意。”
“而浴火泣血,敛翼重燃之凰,其目光坚毅,羽尖常带火纹,姿态多为内敛蓄力,或回首自顾。此乃破而后立之相,主涅槃重生,坚韧不屈。用此图样,取的是‘新生’与‘风骨’之意。”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陆景行的心上。
他脸上的不耐与嘲讽,不知不觉间己经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他仿佛看到了一幅幅鲜活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展开。
沈灼华看着他震动的神情,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至于缂丝,世人皆知其‘寸锦寸金’,却少有人知其‘通经断纬’。此技艺,一寸之上,可换数色,全凭匠人心意。若图样本身意蕴不明,则工艺愈精,愈显其空洞。不过是……一具华美而无魂的空壳罢了。”
说完,她微微垂首,再次行了一礼:“是民女多言了。先生请安歇。”
然后,她便转身,安静地退出了书房,轻轻地带上了门。
整个书房,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陆景行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何种凤?
祥瑞之凤?还是重生之凰?
这个问题,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他和他的团队,和LEclat的法国人,争论了三个月,争论颜色,争论线条,争论市场接受度,却没有一个人,问过这个最根本、最核心的问题。
他们想要传达的“东方回响”,究竟是盛世的华章,还是逆境中的风骨?
是“凤”,还是“凰”?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苦苦追寻而不得的“东方神韵”,不在于那个符号本身,而在于符号背后所承载的故事、精神与选择!
沈灼华那几句看似不经意的“旁观者清言”,没有提供任何一个设计方案,却瞬间点亮了他眼前所有的迷雾。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那扇紧闭的门。
门后,站着的不是一个需要他“普及常识”的古代女人。
而是一位手握着整个华夏文明钥匙的……真正的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