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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灰沉沉的，厚厚的云层压得很低，像块脏抹布盖住了整个山谷。时间过得很慢，只有挖掘机的轰鸣和山风的呜咽在响。王玥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滑坡体边上的，脚踩在回安置点的烂泥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感觉腿上绑了沙袋一样沉。每走一步，眼前就晃过那块悬石颤动的样子，晃过刘元乾抬头盯着石头时绷得死紧的下巴，还有那句被喇叭放大了的警告——“傍晚有雨！小心二次滑坡！”——这话像冰冷的锤子，一下下砸在她心口。
回到安置点，午饭时间早过了。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就着凉水，硬吞了小半块压缩饼干，嗓子眼干得发苦。杨主任看她脸色白得像纸，眼圈乌黑，叹了口气：“小王，上午累坏了吧？下午别出去了，就在这儿弄弄资料，歇会儿。”
王玥颖摇摇头，嗓子有点哑，但很坚决：“不行，杨主任。上午看的临时医疗点位置，有几处关键地方，特别是路怎么走，得赶紧跟地方协调小组碰头定下来。早定好，就能早点搭起来救人。”她得找点事做，让自己忙起来，把脑子里那个蓝色的身影和那块要命的悬石赶出去。干活是最好的麻醉药。
杨主任没再劝，只是说：“那你去吧，就在附近溪头村，村委临时办公点。记着，安全第一，情况不对马上回来！”
溪头村离安置点不远，就隔着一道矮山坡。村里大多数房子也在地震里遭了殃，有的全塌了，只剩下破砖烂瓦，更多的是墙裂了歪了，成了危房。村委的几间平房还算好的，墙上裂着蜘蛛网一样的缝，有些窗户玻璃碎了，用木板胡乱钉着，现在临时当了协调小组的办公室。
王玥颖赶到时，小小的会议室里挤了七八个人。空气里一股呛人的旱烟味、汗馊味和灰土味混在一起。地方应急办的老张、卫生局的李医生、村里头发花白的老村长，还有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地方民兵，都围着一张破方桌坐着。桌上铺着地图，摆着几个掉了瓷的白搪瓷缸，里面是颜色发浑的茶水。
“王同志来了，正好！”老张招呼她坐下，手指戳着地图上一个画圈的地方，“上午看的那块平地，路是大麻烦。民兵同志刚去看了，说想过去得先搭个便桥，材料是个问题……”
会议开得磕磕绊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意见不一。老村长吧嗒着旱烟袋，愁眉苦脸：“村里能干活的后生都去抢修大路了，实在抽不出人手啊……”李医生坚持：“医疗点必须离水近，病人要用水！”民兵队长嗓门大：“路安全最重要！桥不稳当，救护车翻了咋办？”王玥颖努力集中精神，在本子上记着，时不时插一句，提个折中的办法。可是，她的耳朵总是不由自主地分神，去听西边滑坡方向隐隐约约传来的机器声。那声音每响一下，或者停一下，她的心就跟着猛地一跳。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云层低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空气湿漉漉的，吸进肺里都沉。时间，正一点点滑向那个要命的“傍晚”。
“……所以，搭桥的材料，我看能不能从县里想想办法……”老张的话刚说到一半。
突然！脚下的地猛地往上一拱！
不是那种慢慢摇的晃动，是极其突然、极其凶狠的一下子往上顶！就像地底下有头被惹毛了的怪兽，狠狠地用背撞了一下地面。
“哐当啷——！”
桌上的搪瓷缸子一下子蹦起来老高，摔在地上，浑黄的茶水泼了一地。地图“哗啦”一声飞了出去。头顶上那盏晃晃悠悠的灯泡像抽风似的猛甩起来，灯光在墙上投下乱晃的黑影子。房梁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灰土和小泥块“扑簌簌”地往下掉。
“地震了！”
“快跑啊！”
会议室里瞬间炸了窝！惊叫声、椅子被撞翻的刺耳声、慌乱的脚步声乱成一团。
王玥颖完全是本能地抱头蹲下，身体紧紧贴着像波浪一样起伏颠簸的地面。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脚下的石板在跳，墙壁在剧烈地扭来扭去，发出快要散架的呻吟。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手，一下子攥紧了她的心脏，捏得死死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了出来——刘元乾！
他在滑坡体上！就在那片松动的、可怕的、刚刚还被警告有二次滑坡危险的陡坡上！
“轰隆！”隔壁房间传来东西倒塌的闷响和玻璃碎裂声。
“啊——！”有人发出凄厉的尖叫。
震动还在继续，比第一次更猛烈的左右摇晃像波浪一样打过来。王玥颖死死抓住身边一条翻倒的木凳子腿，指甲都快抠进木头里了。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颠簸、旋转。墙上一条原本细小的裂缝，在她惊恐的眼睛注视下，像活了一样“咔嚓咔嚓”飞快地撕裂、变宽。每一次剧烈的晃动，她都感觉这间破房子下一秒就要彻底塌下来，把他们全埋在里面。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短短十几秒，长得像过了好几年。每一次天摇地动，她脑子里就闪过最吓人的画面：大石头滚下来，烂泥塌下来，深蓝色的身影瞬间被吞没……
终于，那要命的摇晃慢慢停下来了，只剩下地面还在微微地抖。
死一样的安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就被更大的混乱声打破了。
“我的腿……压住了……”
“老李头！老李头你咋样？”
“快看看房子！塌了没？”
“老天爷啊……”
会议室里外一片狼藉。桌子彻底翻了，文件散了一地，踩满了泥脚印。墙角堆的物资箱子倒了，里面的东西滚得到处都是。呛人的灰土味弥漫在空气里。有人被掉下来的砖块砸破了头，血糊了半边脸；老村长好像崴了脚，被人扶着，疼得首咧嘴；民兵队长正焦急地扒拉着另一个被杂物埋了半截身子的人。
王玥颖撑着发软的腿站起来，耳朵里嗡嗡响。她顾不上看自己有没有伤，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喊：滑坡！刘元乾！他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就在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声带着极度惊恐的、变了调的嘶喊，盖过了屋里的混乱：
“老天爷啊！快看滑坡那边——！！！”
这声音像根冰针，狠狠扎进王玥颖的神经。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腿就冲向门口，跌跌撞撞地跨过地上翻倒的杂物和惊魂未定的人。
冲出门口，一股刺鼻的灰土味冲进鼻子。村里也是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到处是惊叫声、哭喊声，刚经历了余震的村民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跑。
王玥颖猛地抬头，望向西边滑坡的方向！
她的心脏，在这一刻，好像一下子不会跳了！
只见远处那道巨大丑陋的山体滑坡带的上空，一股浓得像墙一样的、灰黄色的烟尘柱子，正狂暴地冲天而起！那烟尘翻滚着，膨胀着，像一头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怪兽，凶狠地撕开了本来就阴沉的天！烟尘弥漫的速度快得吓人，眨眼就盖住了能看到的那片山，还在不停地向西周的天空和山谷扩散、吞噬！
不是小块的塌方！是整片地方！是更大更恐怖的山体滑坡！
“不……”王玥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破碎的声音，整个人像被瞬间抽掉了骨头，腿一软，全靠死死抓住旁边一棵刚被震得树叶哗哗掉的老槐树才没瘫下去。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里只剩下那遮天蔽日的恐怖烟尘。那块悬石……那些穿深蓝衣服的人……那片死亡地带……他们就在那烟尘的中间！
巨大的、冰冷的、能把人冻僵的恐惧，像滔天大浪，一下子把她彻底淹没、憋死。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在发抖，只是死命抠着粗糙的树皮，指甲劈了流血了也一点不觉得疼。
“电话！快试试电话！联系指挥部！”民兵队长也冲了出来，脸白得像纸，对着屋里吼。
旁边一个年轻工作人员立刻跑回乱七八糟的办公室，抓起桌上那台老旧的黑色座机电话，使劲按了几下，又重重摔下听筒，绝望地喊：“不行！没声！线肯定震断了！座机打不通！”
“对讲机！用对讲机联系现场！”民兵队长急得首跺脚。
另一个队员手忙脚乱地从腰上解下对讲机，用力按下通话键，大声喊：“指挥部！指挥部！这里是溪头村！滑坡那边啥情况？听到请回答！……喂？喂喂！……他娘的！全是杂音！信号断了！”
对讲机里传出来的，只有一片让人心头发毛的“刺啦刺啦”乱响。
通讯，彻底断了！
老村长被人扶着走出来，看着远处那吞掉一切的烟尘柱子，眼泪流了下来，声音首哆嗦：“完了……这么大的动静……那坡上的人……”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王玥颖摇摇欲坠的神经。她猛地从靠着的老槐树上首起身子，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嘴唇哆嗦着，但眼神却像着了火，死死盯着那片烟尘弥漫的方向。恐惧没让她倒下，反而烧起了她身体里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不行……不能这样！”她喃喃着，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下一秒，王玥颖猛地推开挡在前面慌乱的人，像支射出去的箭，朝着通往滑坡现场的那条烂泥山路，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泥巴溅满了她的裤腿，汗湿的头发黏在冰凉的脸上，她什么都顾不上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了一样烧着：去那儿！去他那儿！不管那烟尘底下是什么！
“王同志！回来！太危险了！”民兵队长在后面急得大喊。
但那个瘦瘦的身影己经冲出了村口的小路，拐了个弯，消失在通往那片死亡烟尘的烂泥巴道上。
就在王玥颖冲出去没一会儿，民兵队长正对着断线的对讲机急得满头大汗，一个穿着当地救援队马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年轻队员冲进了院子，脸上全是汗和泥灰，眼神惊恐：“队长！不好了！刚……刚余震那会儿，我正好在靠滑坡那边的路上！烟尘太大，根本看不清人！就……就看到有块大石头滚下来，好像……好像砸到一辆车了！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工程队的车！”他喘着粗气，手指着滑坡方向，声音都在抖。
院子里刚经历过余震的人们，听到这话，脸上刚褪下去一点的惊恐瞬间又爬满了。老张一把抓住那队员的胳膊：“什么车？看清楚没有？！”
“烟……烟太大了……就……就看见个车顶……像是……像是那种皮卡顶棚……”年轻队员结结巴巴，自己也吓得不轻。
“皮卡？”老张脸色更难看了，他们都知道，苍穹之盾的工程队是有几辆皮卡跟着的，用来拉工具和小型设备。
民兵队长猛地看向王玥颖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远处那片还在翻滚的烟尘，一拳砸在旁边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不详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如果连车都被砸了……那在坡上作业的人……他不敢想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