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楼断壁压深尘,断巷寒瞳烙此身。
血阳沉染十年路,铁骨重擎半壁昏。
泪涌惊识眸如旧,肩崩犹信誓未沦。
残垣叠影惊重认,烈火焚身烙旧痕。
太阳快落山了,像个摔破的咸蛋黄,黏糊糊的金红色挂在天边,照在塌成一片的教学楼废墟上。断裂的钢筋从碎水泥块里戳出来,弯弯曲曲的,看着就吓人。灰土在昏沉沉的光柱里打转,空气里一股子呛人的土腥味,还混着点若有若无的血气。吸一口,嗓子眼就发紧。
废墟深处传来微弱的敲打声,像是金属在敲水泥块,笃、笃、笃,一下下,像人快没气时的心跳。
“撑住!再弄开这点,就能透口气了!”刘元乾的声音从一堆课本和断木头压住的缝隙里挤出来,嗓子哑得像砂纸磨墙。他半截身子卡在一条歪斜的通道里,外套早不知甩哪儿去了,迷彩背心糊满了泥灰,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勒出紧绷的肩背。他小心地用手套扒开一块松动的碎水泥板,碎渣哗啦啦往下掉,砸在头盔上噼啪响。“小萝卜头,听见我说话没?”他对着前面黑黢黢的缝压低嗓子喊,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在脸上冲出几道泥印子。
黑暗里传来小孩憋不住的呜咽,又猛地收住,一个细细的声音抖着答:“我……我在……老师……老师不动了……”
刘元乾心里猛地一沉。刚挖开点口子时,影影绰绰看见个大人趴着护着个小身体,现在听这话……他不敢细想。“别怕,”他尽量让声音稳住,手上动作更轻更小心,“你老师是太累了,睡着了。叔叔这就带你出去看星星,外头天可亮了。”他用撬棍卡住一块悬着的断梁,一寸寸挪开挡道的碎水泥板。地方太窄,每动一下都蹭着皮肉过去,火辣辣的疼。他能感觉到背上刚才被碎石划开的口子又崩开了,一股热乎乎的湿意正慢慢洇开,黏糊糊地贴住背心。
警戒线外头,王玥颖的指甲都快掐进手心了。她使劲伸长脖子,眼睛死死盯着刘元乾钻进去的那个黑窟窿,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刚才那阵晃动,石头滚落的声音砸得她心口疼。旁边一个戴红袖章、管维持秩序的大姐叹了口气,轻轻拍拍她胳膊:“闺女,别太揪心了,他们这些人本事大着哩,肯定能把娃儿救出来。你这样往里挤,万一上头再掉东西,帮不上忙还添乱啊……”
王玥颖嘴唇动了动,没出声,可眼睛像焊在那片废墟上,挪不开一点。她看见洞口人影晃动,几个队员猛地扑上去,用肩膀死命顶住一根吱呀作响的横梁,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就在这时,脚底下的地猛地一哆嗦!又是一波余震!
闷雷似的轰隆声从地底滚过,整片废墟筛糠似的抖起来!
“顶子!小心顶子!”外面队员的吼声都变了调。
刘元乾头顶上一块巨大的水泥板发出让人牙酸的呻吟,碎渣像下雨一样砸下来!根本来不及想,他几乎是本能地往前一扑,用整个身子死死护住刚挖出来的那个通道口!碎石、灰土劈头盖脸砸下来,头盔被砸得砰砰闷响,一块尖石头狠狠刮过他弓起的后背,钻心的疼让他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队长!”外面传来队员带着哭腔的惊叫,紧接着是更加疯狂地用东西顶住支撑架的撞击声。
灰土呛得人睁不开眼。就几秒钟的晃悠,感觉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等晃过去,刘元乾甩了甩嗡嗡响的脑袋,抖掉头发里的灰,顾不上背上火烧火燎的疼,第一时间哑着嗓子朝洞里喊:“小萝卜头!吱声!别吓叔叔!”
死一样的安静。
“呜……叔叔……”那细细的、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又响起来,全是吓坏了的颤音,“好多灰……我看不见了……”
刘元乾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差点没瘫下去。“好了!过去了!”他咬着牙撑住,声音因为疼有点抖,却异常清楚,“闭紧眼别睁开!捂住嘴!叔叔这就带你出去!”
剩下的救援,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走。稍微碰错一点,都可能引来更大的塌方。刘元乾全身的肌肉绷得像石头,汗混着血水沿着脊梁骨往下流。外面队员顶着的支撑杆发出快要断掉的呻吟。终于,当最后一根碍事的钢筋被锯断,那个蜷缩在冰冷水泥角角里、被没了气息的老师用身体牢牢护在底下的小小身体,被一双沾满泥灰和血的大手,稳稳地托了出来!
孩子被蒙着眼,像个泥巴捏的小人儿,落进了外面队员温暖的怀里。
“出来了!娃儿救出来了!”
死寂了一瞬,废墟周围猛地爆发出震天响的欢呼和拍巴掌声!有人激动地跳脚,有人抱在一起掉眼泪。活命的事儿,在这一片死灰色的废墟上,像点着了引线,一下子把所有人的心都炸亮了。
刘元乾最后一个从那差点成了他坟坑的通道里爬出来。落日的余晖刺得他眯了眯眼。他扶着旁边半塌的断墙,腿首发软,差点站不住。头盔歪了,脸上像扣了个泥壳面具,就剩一双眼睛还亮着,里头全是红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累。他大口喘着粗气,每吸一口都扯着背上撕裂的疼。迷彩背心后面,深色的湿印子己经洇开老大一片,还在慢慢往外扩。
警戒线外,王玥颖像被一股大力狠狠推了一把。耳朵里嗡嗡的,周围的欢呼、哭喊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堵破墙边,那个靠着墙喘气的身影。那个身影又高又大,疲惫不堪,浑身是伤,像座随时要倒的山。
“让开!”她不知道哪来的劲,猛地甩开旁边志愿者大姐扶着她的手,像颗出膛的炮弹,不管不顾地撞开挡路的人,跌跌撞撞就要冲过那条黄带子!
“哎!姑娘!危险!不能进!”另一个志愿者眼疾手快,一把从后面死死抱住了她的腰,“里头不稳当!进去要命啊!”王玥颖拼命挣扎,眼睛却像钉子,死死钉在刘元乾身上,挪不开半分。她就想看清,再靠近一点看清!
像是感觉到了那道烫人的目光,靠着断墙的刘元乾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他抬手,用那副磨得稀烂的手套背面,胡乱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泥浆。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就在他抹开脸上污糟的那一刹那——
时间,好像真的停了。
夕阳的金光斜斜地打在他的侧脸上,清清楚楚地照出那棱角分明的下巴颏,那高挺的鼻梁,还有那双眼睛……汗水冲开泥道道,露出的那双眼睛,虽然布满血丝,深陷在极度的疲惫里,可那眼神……关切,沉稳,带着一种石头砸不碎的硬气……
王玥颖脑子里“轰”的一声!
像有道炸雷,狠狠劈开了锁了十年的记忆!
也是这样的血红色黄昏……窄得转不开身的小巷子……被几个混混堵死的绝望……然后,一个同样高大的身影像堵墙一样撞开那些混蛋!乱糟糟里,她只记得那双眼睛,那双在昏天黑地里像寒星一样亮、一样能撕破恐惧、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的眼睛!
巷口混乱里那张年轻的脸,早糊成了一团影子。只有这双眼睛,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骨头上,撑着她熬过无数个冷得发抖的夜晚。
是他!
绝对是他!
巨大的冲击像滔天的洪水,瞬间把她吞了。浑身的血好像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疙瘩。她猛地僵在原地,像根被钉死的木头桩子。剧烈的抖从手指尖开始,瞬间传遍全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憋了不知道多久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来,一下子糊住了眼睛。她张大了嘴,胸口剧烈起伏,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珠子,大颗大颗砸在脚边的尘土里。
刘元乾也愣住了。汗水蛰得眼睛生疼,他使劲眨巴了几下,才看清几米外那个被志愿者拦腰抱住、正死死盯着自己的年轻姑娘。她满脸是泪,哭得都快背过气去,那张沾满泪水和灰土的脸上,是种极度震惊、狂喜,甚至有点疯魔的表情。她的眼睛首勾勾地看过来,里头翻涌着他完全看不懂的东西,复杂得要命,深得像藏了十年的秘密。
刘元乾的心口莫名其妙地狠狠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是伤口太疼了?他拿不准。这陌生的心悸让他有点发懵。
可这感觉就闪了一下。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累像山一样压过来。背上伤口的疼火辣辣地提醒他。更要紧的是,医疗点那边还等着,下一个塌了的地方,好像又传来敲东西的声音,像鞭子抽在他神经上。
这姑娘,大概是那救出来娃儿的家里人吧?或者是哪个情绪太激动的志愿者。他这么想着,给眼前的场面找了个最说得通的理由,他懂这种死里逃生的滋味。
他抿了抿干裂出血的嘴唇,朝着王玥颖的方向,又累又快地微微点了一下头。那是个职业性的、安抚式的动作,带着公事公办的客气和该有的距离感。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点莫名其妙的心悸和困惑,连同背上的剧痛一起压下去。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双让他心头发慌的泪眼,对着围上来的队员哑着嗓子下令,声音又低又沉,却不容商量:
“快!送孩子去医疗点!其他人跟我走!西头那栋宿舍楼!刚才底下还有人敲东西!动作快!”
他迈开腿,没半点犹豫,朝着新的任务点大步走去。步子因为背上的伤有点拖沓,可每一步都踩得又沉又稳,带起一片尘土。
王玥颖所有的挣扎都停了。
她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糊满了泪水,眼前一片模糊。她看着那个高大的背影又一次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汇进忙忙碌碌的救援队员里,越走越远。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斜斜地印在坑坑洼洼的废墟上。
十年前那个血红色的黄昏,小巷尽头,那个救了她就大步离开的年轻人背影,在这一刻,和眼前这个沾满泥灰血迹、累得快散架却还冲向危险的高大背影,无比清楚地、严丝合缝地,叠在了一起。
十年的时光像条大河,冲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想念和寻找。那个在她心里烧了整整十年的名字,终于冲开了堵死的喉咙,无声地、剧烈地滚过她的嘴唇——
元乾……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