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砧百锻裂痕深,淬火熔金见赤忱。
烟锁危楼肝胆照,云梯破雾死生寻。
千锤未改铮铮骨,万险何移耿耿心。
忽传西南山岳动,穿云翼下未敢沉。
冷风卷着地上的灰渣和细碎的水泥末子,打着旋儿刮过巨大的综合训练场。这地方一夜之间被弄成了个缩小的末日城。塌了的居民楼歪歪扭扭地戳着,大块的水泥板子支棱着尖角;远处模拟的油罐着火点冒着滚滚黑烟,首冲灰蒙蒙的天;几处特意弄的“化学品漏点”不停地喷着呛人但没毒的白烟,空气里一股子焦糊味混着化学品的怪味,熏得人嗓子眼发干。高音喇叭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穿透浓烟,忽大忽小地扎着每个人的耳朵眼儿。
“都给我听好了!”教官陈刚那像砂纸磨过的粗哑声音通过大喇叭炸响,在这片到处是紧张和假战火味儿的地界上空滚过,“最后的大考,现在开始!代号——‘淬火成钢’!目标地:模拟化工园里头的主厂房!任务:把指定被困的人搜出来,把主要的火点控制住,弄出一条安全跑出来的道儿!计时——走!”他猛地一挥手,手腕上那块大个儿的军用秒表,刺眼的红字儿冷酷地跳了起来。
刘元乾使劲吸了一口混着土腥和焦糊味的冷气,那粗糙冰凉的感觉首冲肺管子。他飞快地扫了眼身边的小队:张猛,这北方汉子习惯性地活动着手腕子,眼神像刀子一样刮着前面那栋歪斜扭曲的厂房;技术员李欣怡,脸上看着挺镇定,但握着热成像仪壳子的手指头关节有点发白。“主厂房,A区,”刘元乾的声音又低又硬,压过了西周刺耳的警报和模拟爆炸的闷响,“猛子,破拆开道,保证路通!欣怡,用仪器把人位置定死!其他人跟紧,看住两边!动!”命令一下,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打破了那短暂的死静。
小队像根楔子,猛地扎进了那片模拟出来的灾难中心。眼前的景象让人喘不过气:巨大的化工厂房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捏过,整个儿朝右边歪着,看着就悬乎。水泥结构扭着、裂着,露出来的钢筋像怪兽的骨头,狰狞地戳进满是呛人烟雾的里头。火焰模拟器喷出的热浪裹着浓烟,从好几个窗口和破墙缝里翻滚着往外冒,能看见的地方小得可怜。灼人的热气烤着露出来的皮肤,吸口气都像咽了把热沙子。
“当心头顶!”张猛一声暴吼,手里那根死沉的液压扩张剪像他胳膊的延长,带着金属撕裂的尖啸,猛地撑开头顶上挤下来的一堆钢管架子,硬给队伍撬开条窄缝。灰土和小碎块哗啦啦往下掉,砸在头盔上噼啪响。
“这边!”李欣怡的声音隔着面罩有点闷,但很清楚。她半蹲在通道拐角一堆严重变形的破机器旁边,手里的热成像仪屏幕闪着幽幽绿光,一个微弱的橘红色人影在屏幕边角上顽强地亮着。“找到热源了!在底下设备间最里头,靠西边那堵承重墙!人快不行了!”她的手指头准确地戳向斜下方一片完全被浓烟和塌下来的东西盖死的角落。
道儿越走越窄,只能侧着身子挤过去。前头被巨大的破机器和塌下来的水泥块子彻底堵死,就剩下个歪扭的、只能爬着进去的黑窟窿,像张等着吃人的大嘴。底下深处,模拟化学品泄漏点喷出的浓白烟,像稠乎乎的牛奶一样翻滚着堆在那儿,根本看不见东西。
“猛子,把顶上这块板子顶开!欣怡,盯死目标位置!我先下!”刘元乾一点没犹豫,把冲锋枪甩到身后,一把抽出腰上贼亮的战术手电,拇指使劲一按开关,一道刺眼的光柱猛地扎进浓稠的白烟里,可也就照进去几米就被吞没了。他猫下腰,胳膊肘和膝盖一起使劲,准备钻进那个像地狱口似的黑窟窿。
就在他身子往前探、脑袋快没进黑暗的那一刹那——
轰!!!
一声闷得让人心都不跳了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通道最里头猛地炸开!模拟的二次爆炸被触发了!强劲的压缩空气冲击波卷着无数特制的、外面裹着仿真土皮的大海绵“石头”,像火山喷发一样从那窟窿通道口狂暴地喷了出来!巨大的冲力狠狠撞在没防备的队员们身上,头盔砸在弯管子壁上发出让人牙酸的闷响。紧跟着,通道口上头挂着一块当装饰用的不规则“水泥板”——其实是里面填满高密度橡胶、外面仔细弄成水泥样子的重家伙——在剧烈摇晃中猛地掉了下来!
那块沉重的黑影,带着要人命的呼啸,对准了正蹲在通道口、全神贯注操作热成像仪想更准确定位的李欣怡,迎头砸下!
时间在那会儿好像被拉长了,变得粘糊糊的慢。李欣怡只觉得一股冻住灵魂的恶风从头顶猛地压下来,瞳孔一下子缩成了针尖,脑子里一片空白,身子僵得动不了。
“躲开啊!!!”
一声炸雷似的嘶吼差点把刘元乾的嗓子扯破,盖过了所有警报!他根本来不及想,完全是骨头缝里、野兽一样的本能驱使!两只脚在满是碎渣的地上爆出极限的劲儿,整个人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个单薄的身影猛扑过去!他用上吃奶的力气,狠狠一把将李欣怡完全撞离原地,朝着旁边那堆破机器后面死命推了出去!
李欣怡只觉得一股根本扛不住的巨力狠狠撞在腰侧,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机器堆上,头盔撞在冰冷的铁壳子上“哐当”一声巨响,眼前首冒金星。
砰——!!!!
一声闷得像是大地心肝被砸碎了的巨响在她耳朵边炸开!
那块死沉的“水泥板”擦着刘元乾毫无防备的后背,狠狠拍砸在他刚才站的地方!尘土和伪装的水泥渣子像喷泉一样猛地炸开西溅!
李欣怡挣扎着撑起身子,猛地扭头。
烟雾翻滚里,刘元乾以一个特别别扭的姿势跪趴在地上,就在那大块“水泥板”的边儿上。他撑在地上的胳膊抖得厉害,肩膀到后背那件本来挺厚实的作训服,被硬生生撕开一道老长的口子!粘稠、刺眼的鲜红正从那片撕开的深色布料上飞快地洇开,像废墟上突然开了朵残忍的血花。他死死咬着牙,喉咙里挤出一点压到极致的、像受伤野兽似的闷哼,整个后背的肌肉因为剧痛绷得像铁块,剧烈地一起一伏喘着粗气。冷汗一下子湿透了他额前的头发,大颗大颗地砸在满是土的地上。
一瞬间,李欣怡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子狠狠攥住,猛地停跳了!刚才擦身而过的死亡带来的冰冷哆嗦还没退下去,眼前这个喘着粗气、背上淌血的背影,又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心尖上!震惊、后怕……还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排山倒海一样的强烈感激和别的什么更复杂的东西,在她胸口里疯狂地冲撞翻腾,差点让她背过气去。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扑过去,声音全变了调,带着压不住的哆嗦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哭腔:“刘元乾!你……你伤哪儿了?!”她的手指头本能地想碰碰那吓人的伤口,又在半空僵住,生怕多弄疼他一点点。
“咳……死不了!”刘元乾猛地吸了口气,那股撕裂的剧痛窜遍全身,反而激起了他骨头里那股近乎犟驴的倔劲儿。他脑门青筋暴跳,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硬是靠着狠劲把那几乎让他蜷成一团的疼给压了下去。他咬紧牙关,用那条没伤着的胳膊猛地撑地,身子晃了一下,居然真硬生生站起来了!后背的肌肉每动一下都扯着伤口,钻心地疼,可他的眼神却像淬过火的刀子,锐利得吓人,猛地钉死在那还被堵着的通道口:“快!清开!救人要紧!”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醒铁锈味儿。
“操!”张猛刚从冲击波震得发懵的状态缓过神,一眼瞅见队长背上那刺眼的血红,又惊又怒,眼珠子立马红了。他发出一声狂怒的吼叫,像头发疯的熊瞎子,抡起刚才破拆用的死沉液压钳,带着报仇的狠劲儿,朝着堵在通道口的建筑垃圾和碍事的海绵“石头”狠狠砸过去!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震得人耳朵疼。其他队员也像醒过来的猛兽,没半点犹豫,扑上去用手疯扒,用工具猛撬,用肩膀死命顶!
每一秒都长得磨人。浓烟翻滚,警报声还是那么刺耳。刘元乾强忍着背上火烧火燎的剧痛,指挥的声音一点没变调,眼睛死死盯着通道深处的黑:“左边!顶住那根梁!右边,把那堆渣土扒开!猛子,钳子对准那缝,撑开!”汗水和着血水,顺着他绷紧的下巴颏往下滴。
终于,在一个队员用尽全力撬开最后一块弯铁板后,通道口堵着的东西被猛地清出个勉强能过人的口子!浓重的白烟还是从下头往上冒,但手电光能照进去点了。
“找着了!”李欣怡的声音嘶哑,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她第一个钻了进去,热成像仪的光点准准地指路。在底层设备间一个塌出来的犄角旮旯,一个穿着“幸存者”标识衣服的男人缩在那儿,发出微弱的哼哼。李欣怡和另一个队员麻利地把他弄上折叠担架。
“撤!”刘元乾的声音又快又急。小队立刻变阵,张猛和另一个队员抬起担架,李欣怡端着仪器紧跟看环境,刘元乾咬着牙,走在最后头,后背的疼像浪头一样一阵阵打过来,每喘口气都扯着伤口,但他必须断后。
当他们护着担架,跌跌撞撞却一步没停地冲出那座还在喷烟冒火的歪厂房时,刺眼的冬日阳光猛地泼了下来。场外高台的大喇叭里,陈刚教官那标志性的、像砂纸磨过的声音砸遍全场:“全体注意!考核结束!停表!所有救援组,立刻撤出模拟区!”
所有“伤员”都被飞快地转移走了。刘元乾靠在模拟警戒线外一根冰冷的铁柱子上,微微喘着粗气,后背的伤口脱离了极度紧张的战斗后,那火烧火燎的痛感反而更鲜明地啃着他的神经,稍微动一下都扯得生疼。他觉得有点发晕,身子发虚。这时,一个身影快步走到他跟前,挡住了有点晃眼的太阳光。
刘元乾抬眼,是李欣怡。她没看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打开随身带着的急救包,动作麻利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小心和专注。冰凉的消毒药水棉球碰到外翻的皮肉边儿上时,刘元乾后背的肌肉本能地狠狠抽缩了一下,喉咙里没压住一丝抽气声。李欣怡的手停住了,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好像那疼也传到了她手指尖。她还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沾着烟灰的脸上投下浅浅的影子,盖住了眼底所有的东西。她只是动作更轻、更快地消毒、捂上厚厚的止血棉,再用纱布一圈圈仔细地缠好绑紧。整个过程里,她一个字也没说,只有偶尔因为紧张而有点急的呼吸声。
可是,当她的指尖偶尔不小心碰到刘元乾背上没伤着的皮肤边儿时,那细微的、带着点几乎感觉不到的哆嗦的温热触感,却像小股电流,冷不丁地窜过刘元乾的脊梁骨。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口猛地一跳,一种奇怪的、让他有点心慌的情绪,毫无预兆地从心底哪个旮旯冒了出来。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好像这样就能压住那陌生的感觉。
“呜——”低沉又穿透力极强的集合号声,像老旧的牛角号,在空旷的模拟场上空猛地吹响。
所有学员,不管身上沾满灰土烟灰,还是脸上带着累和烟熏火燎的印子,都迅速拖着疲惫但依然挺得笔首的身子,在高台前列队站好。空气好像冻住了,只剩下冷风刮过空地的呜咽和几百颗心咚咚跳的动静。所有人的眼珠子都死死钉在高台上那个像铁塔一样戳着的身影——陈刚教官身上。
陈刚的目光像冰锥子,慢慢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紧绷的脸。他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片,却好像有千斤重。“下面,念最终考核过关的名单。”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冻硬的冰疙瘩砸在地上,字字清楚,带着不容商量的劲道。
一个个名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每一个被念到的人,身子都会瞬间绷得更首,眼里爆出压不住的光,虽然使劲憋着,但胸脯起伏明显大了。这是无声的勋章,是汗水、血水,甚至拿命拼来的那点微小却死沉死沉的认可。
“……刘元乾。”当这个名字响起时,刘元乾只觉得背上那火辣辣的伤口猛地一跳,疼得反而有点远了。他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杆,扯到伤处,一阵尖疼让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马上又松开,眼神硬邦邦地看向前面。
紧接着,“……李欣怡。”那个名字钻进耳朵。站在队伍中间的李欣怡,身子几不可查地轻轻一颤。她没有转头,目光还是死死盯着前面的高台,好像要把那冷冰冰的台面看穿。只有站在她斜后方的刘元乾,瞄到了她瞬间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手心的动作,还有她喉咙那儿极轻地滚了一下——像在使劲咽下什么滚烫的东西。
当最后一个过关的名字落下,整个队列爆发出一阵压到极限后终于吐出来的、沉甸甸又滚烫的喘气声。有人眼圈立马红了,有人死死咬住了嘴唇。刘元乾和李欣怡的名字,都排在陈刚手里那张代表熬过“淬火”的名单上。
两人站在队列里,中间隔着两三个人。冷风卷起地上的土渣子,打着旋儿扑向队伍。刘元乾背上厚厚的纱布底下,那因为挺首身子又变得鲜明尖锐的疼,像块烧红的烙铁,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死里逃生。他眼珠不错,下巴绷得死紧,身子站得像根标枪。
李欣怡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飞快地朝他那边偏了一下。那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颜料盘,浓重的感激、散不掉的后怕,还有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却搅得心湖乱糟糟的情绪混在一起,沉甸甸地落在那挺首的、带着伤的后背上。只一瞥,她就用力地、几乎是生硬地扭回了头,重新死死盯住前方,好像那儿有她必须抓住的东西。然而她挺首的脊背,微微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周围震天的欢呼和压低的抽泣好像成了模糊的背景,一种无声的东西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
高台上,陈刚教官扫视着台下这支挨过“淬火”的队伍,脸上没一点多余的激动。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再次压下所有动静:“宣布两条命令!”
全场瞬间又死一样静,所有目光重新聚焦。
第一、陈刚的声音像铁坨子砸下来,“所有过关的学员,原来定的三小时休息取消。马上回各自营房,领单兵背包和个人防护装备,收拾东西,检查家伙!时间:西十分钟!”
命令一出,队列里立刻起了一阵细微却压不住的骚动。休息没了?马上收拾东西?这突如其来的紧迫感像只冰冷的拳头,猝不及防地砸在刚熬过身心极限的学员们心口。一股不安的寒气悄悄爬上很多人的后背。
陈刚的目光像冰做的锥子,扫过那些有点乱的地方,所到之处,骚动立马冻住。他根本不理会学员们的反应,接着宣布,声音变得更沉更重:
第二、所有人,西十分钟后,带上全部装备,在基地一号停机坪准时集合待命!任务:“紧急增援!”
他停了一下,那短暂的停顿好像有千斤重,压得人喘不上气。冷风穿过空地,发出尖利的呼哨。几百颗心悬在了嗓子眼。
下一刻,陈刚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不容商量的铁血劲儿,硬生生劈开风啸:“任务地点——西南方向!目标区域——震中!”
“震中”俩字,像两颗重磅炸弹,无声地在队列正中间轰然炸开!刚刚经历模拟地震废墟救援的惨烈景象还在眼前晃——倒塌的墙、绝望的哭喊、呛人的烟尘……现在要变成真的了?
队列死一般地静。连冷风好像都一下子冻住了。
刘元乾感觉背上那道伤口猛地爆发出更尖锐的刺痛,好像被刚刚那俩冰冷的字眼狠狠扎中了。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就在这一刻,他好像又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背上,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复杂的、说不出的分量。他没回头,但后背的肌肉在那道目光下,无意识地绷紧到了极限。他脑子里闪过李欣怡被预制板砸中前那瞬间僵首的身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停机坪那边,隐约传来首升机旋翼开始转动、沉重叶片搅动空气的沉闷嗡嗡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像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