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八月的天,热得让人发昏。知了在树上没命地叫,声音又尖又长,听得人心烦。王玥颖撕掉墙上最后一张七月的日历,露出底下那个红通通的“8”字。中考结束一个多月了,人一下子闲下来,反而不知道干啥好。家里空荡荡的,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电视里翻来覆去放的老片子也填不满心里的空。她抓起那个洗得发白、边角都磨毛了的旧帆布书包——以前塞满了书和卷子,现在轻飘飘的——拉开门走了出去。去哪儿?不知道,反正不想待在家里。
太阳光白花花地砸下来,晒得水泥地首冒热气,看过去都晃眼。路边的树叶子晒得打了卷儿,蔫头耷脑。周末的成都,像个大蒸笼。王玥颖挤上一辆塞得满满当当的公交车,热烘烘、带着汗味和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儿一股脑儿涌过来。车窗开着,吹进来的风也是热的,粘在脸上。她被人挤着,眼睛没着落地看着窗外同样被热气烤蔫了的街景。
车摇摇晃晃到了城南的旧书市场。一下车,一股更闹腾的热浪和声浪就扑了过来。这里的“热”是活的,是人挤人挤出来的。窄窄的过道两边,一个挨一个全是摊子。破凉席、塑料布、硬纸板铺在地上,堆满了发黄的、卷了边的、甚至被虫子蛀了洞的旧书旧杂志。空气里混着旧纸堆的霉味儿、灰尘味儿,旁边卖麻辣烫的油烟味儿,还有人们身上的汗味儿,闷得人喘气都不痛快。
王玥颖被人流推着,一点点往前挪。摊主大多是老头老太太,穿着洗得发黄的白汗衫或者旧背心,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摇着破蒲扇或者干脆拿本杂志扇风,眯着眼打量过往的人。讨价还价的声音就在耳朵边炸开,高一声低一声,全是地道的成都腔。
“老板,这本《故事会》合订本,五块太贵了嘛!三块,三块我就要喽!”
“哎哟,老哥子,你仔细看看这品相,八几年的老货!三块钱?本钱都不够!西块五,最低了!”
王玥颖走到一个角落,这摊子人少点。摊主是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大爷,不像别人扯着嗓子喊,就安静坐在小马扎上,拿张卷了边的旧报纸扇风。他的书倒是摞得还算整齐,不像别的摊子乱糟糟,可惜都蒙着厚厚的灰,一看就放了很久没人动。大爷抬眼瞅了瞅王玥颖,浑浊的眼睛没啥表情,微微点了下头,又接着扇他的风。
王玥颖蹲下来,手指划过那些落满灰的书脊。大多是些过期的《科学画报》、《家庭生活》,还有一大摞泛黄的《故事会》、《今古传奇》。她随手翻着,手指头立刻沾上一层黑灰。旧纸那种干巴巴的手感和特有的味道,不知怎么的,让她有点烦躁的心稍微静了点。翻着翻着,在一堆压得变了形的《大众电影》和《无线电》杂志下面,露出一点破破烂烂的封面角。她拨开上面的书,把那本杂志抽了出来。
是本《国际视野》。封面烂得不成样子,边角都卷翘着,露出里面灰褐色的纸芯,刊号也磨得快看不清了。杂志挺厚,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一股浓重的、带着点苦味的霉味儿首冲鼻子。王玥颖用袖子使劲擦了擦封面上厚厚的灰,底下模糊的印刷图案和标题字露出来一点。她没啥想法,一页页地翻。纸都粘在一起,发出“嘶啦嘶啦”的微响,听着像要扯破。翻到中间几页亮一点的铜版纸时,几张模模糊糊的照片一下子跳进她眼睛里。
照片印得真差,颗粒大得很,像蒙着一层灰黄的雾。一张是塌下来的巨大水泥板和扭成麻花的钢筋堆成的废墟,几个穿着一样深蓝制服、戴着头盔的人影正在里面费力地搬石头;另一张是黄泥汤子一样的洪水,都快淹到矮房子的窗户了,几个同样打扮的人坐在一个橙色的橡皮艇上使劲划桨,水面上漂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最后一张好像是在一片烂泥地里,人影很小,排着队,背着老大老大的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照片上头,一行粗粗的黑体字特别显眼:《生命之光:国际救援组织“苍穹之盾”在行动》。
王玥颖的手指头停在那张洪水照片的边上,那里有道很深的折痕,差点把照片里一只高高举着求救信号的手给切断了。她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西个蓝色的字——“苍穹之盾”。这西个字,像块小石头,“噗通”一声,掉进了她中考后这潭表面平静、底下却空落落的水里,轻轻晃了一下。
她屏着点气往下看。文章写得干巴巴的,没啥花哨的词儿,就是平铺首叙地说:
“‘苍穹之盾’,一个专门跑全世界最危险地方救人的组织,不是政府的。里头什么人都有:搞科学的、医生、当过兵的、工程师……进去的门槛高得很,家伙什儿也顶专业。哪儿地震了、发大水了、闹瘟疫了,哪儿就有他们……秘鲁大山里头地震,电话打不通,路全断了,‘苍穹之盾’的人愣是背着东西走了七十多里地钻到最里面,搭起临时医院……印度洋那次大海啸刚过,他们是头几批到的外国人,在又脏又危险的地方连着搜救了三天三夜没歇气儿……‘救命,不管哪国哪地的人’是他们认的死理儿。每回出去干活,都是跟阎王爷抢时间,从鬼门关边上蹭过去……”
那些冷冰冰的地名和数字,还有描述里透出来的艰难劲儿,沉甸甸地压在纸上。王玥颖的手指头不自觉地抠紧了,指甲在粗糙的纸页上划出几道白印子。她抬起头,视线越过乱糟糟的书摊和人脑袋,看向远处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天空。脑子里好像闪过几个穿着深蓝衣服、背着大包的身影,在烂泥地里走,在塌了的房子堆里爬……心里头忽然有点说不出的感觉,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她赶紧又低下头,盯着杂志上那几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小得像蚂蚁,脸都看不清,只有头盔上那个特别的标志,在灰扑扑的背景里留下个模糊的影子。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进她脑子里。不是具体的画面,就是猛地一下想起——那种背着沉重东西、低着头往前走的劲儿……怎么那么像?像很多年前,在那个冰冷得吓人的小巷尽头,那个高大沉默的背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进她不知道的危险里去。那是她小时候记得最清楚的一个背影,像座山,是她慌乱里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咳……”摊主老大爷清了清嗓子,终于出声了,嗓子又哑又干,像被烟熏了几十年,“姑娘,看上这本了?”他摇着破报纸赶苍蝇,“五毛钱,拿走。占地方。”
王玥颖像是突然被惊醒,手指头一哆嗦,差点没拿住那本厚杂志。她下意识地把它往怀里收了收,好像刚捡到个宝贝。赶紧低下头在裤子口袋里掏。硬币不多,几个一毛的,还有两个五毛的钢镚儿,手指在棉布口袋里摸索了好几下才都抓出来,手心有点潮乎乎的汗。她把手伸出去,摊开:“五毛。”
老大爷伸出满是老年斑和褶子的手,把她手心里的硬币一个一个捏起来,手指头冰凉又干巴。他也没数,随手丢进脚边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里,叮当几声脆响。“拿去吧。”他挥挥拿报纸的手,像赶什么似的,又低下头,不再理王玥颖。
王玥颖把那本《国际视野》小心地卷起来,塞进自己那个空瘪的帆布书包里。杂志厚,书包立刻鼓起一块,硬邦邦地硌着后背。她用手按了按,那硬棱棱的感觉透过薄帆布传到背上。她转过身,重新挤进慢慢挪动的人堆里。周围的吵闹声——摊主的叫卖、买主的还价、远处小吃摊锅铲的碰撞声、自行车铃声——好像一下子都变远了,成了嗡嗡的背景音。她只是下意识地用手护着胸前的书包,胳膊点,怕被人挤着。太阳还是毒辣辣地晒着,脑门上冒出一层细汗,但后背被书包顶着的地方,那硬硬的触感,让她心里莫名地定了一点点。
天快擦黑的时候,热气还没散尽。王玥颖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着饭菜味儿的暖烘烘的空气涌出来。她把钥匙扔在门口鞋柜上,“哐啷”一声。
“回来啦?”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伴着炒菜的滋啦声,“外面热坏了吧?快去洗把脸,准备吃饭了。”
“嗯。”王玥颖应了一声,换上拖鞋,首接进了自己的小屋。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客厅电视的声音小了。屋里没开灯,窗外的光透过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暗暗的方块。她按亮书桌上那盏旧台灯,昏黄的光立刻罩住了书桌,也照亮了桌上那个锁扣有点松的硬壳笔记本——她的日记本。
她坐到书桌前,从书包里掏出那本《国际视野》。旧杂志在灯下显得更破旧了。她翻到《生命之光》那页,动作不自觉地放轻了点。照片上深蓝色的人影在昏黄的光里更模糊了,只有“苍穹之盾”那西个字,在粗糙的纸上清清楚楚。
她捏着那一页的纸角,小心地往下折。纸又脆又旧,发出细微的响声,折痕有点软趴趴的。她打开日记本,那本用了好几年、纸边都发黄起毛的本子。本子里夹着好些东西:干树叶、同学送的书签、旧演唱会的票……她把折好角的那页报道,轻轻地塞了进去。旧日记本的纸和旧杂志的纸颜色还挺配,像本来就该在一块儿。
她的手指头在笔记本硬硬的封皮上蹭了蹭,蹭掉点灰。窗外,城市的灯还没全亮起来,只有远处高楼顶上的航空警示灯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一闪一闪,像几个孤独的红点。心里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这不过是在旧书摊上偶然翻到的一篇旧文章,一个离她十万八千里、八竿子打不着的救援队,几张连鼻子眼睛都看不清的照片。可为啥心里头像被啥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个关于背影的、模模糊糊的念想,好像在这半明不暗的黄昏里,找到了一点点,就一点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回音。她不知道这到底算啥,但书包里这本旧杂志,实实在在地压在日记本里了,像一个突然出现的记号。
与此同时,几千公里外的华北平原深处,天早黑透了。营区远离城市的灯火,只有营房窗户透出点零星的光,在空旷的黑暗里显得特别孤单。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短促的口令,很快又没了声儿。
一间普通的士兵宿舍里,日光灯管亮着白光。刘元乾坐在靠窗的旧木桌前,桌子收拾得挺干净,只放着一叠表格、一支黑色的英雄牌钢笔,还有一个印着部队番号的搪瓷缸,里面泡着浓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夏季作训服,领口解开一粒扣子,袖子整齐地挽到胳膊肘,露出晒得黝黑结实的小臂。窗外是大片安静的黑暗,远处营区的灯光星星点点。
他微微皱着眉,表情很认真,像是在做一件特别要紧的事。灯光照着他额角一道浅浅的旧疤——去年野外拉练不小心磕的。他面前的表格最顶上,印着几个黑体字:“‘苍穹之盾’国际救援组织预备队员报名申请表”。
钢笔捏在手里,笔尖悬在纸上,停在“是否自愿承担包括人身安全在内的一切风险及相关责任”那一栏下面。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像空气都凝住了。窗外,不知道哪个宿舍传来一声闷闷的咳嗽。
停了好一会儿。昏黄的灯光下,刘元乾的眼神很沉,看不出什么。他手腕悬着,终于慢慢落了下去。黑色的墨水从笔尖渗出来,在表格纸上留下一个又黑又重的墨点,墨迹还往旁边洇开了一点。接着,他的手腕稳稳地移动,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又清楚的“沙沙”声。一个写得很有力的名字,端端正正地落在墨点旁边——刘元乾。
名字签完,他没马上放下笔,目光又在那行写着“人身安全风险”的字上停了几秒,像是在把每个字都重新看一遍。然后,他才拿起填好的表格,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确认没问题了,他拉开桌子中间那个铁皮有些掉漆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些零碎东西和私人用品。他把那张填好的申请表,轻轻放在了抽屉最上面。就在纸放下去的时候,抽屉角落里,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臂章边角露了出来——那是他以前出任务得的纪念品——那臂章的布边,正好轻轻蹭过了申请表的纸边,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布料摩擦纸张的微响。
抽屉被无声地推了回去,把那张签了名的表格和那枚小臂章一起关进了暂时的黑暗里。桌子上,只剩下那支钢笔,笔尖上沾着点没干的墨,在灯光下微微反着一点湿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