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王建国粗重的喘息声和张翠花刻薄的余音在回荡。
门口的身影,终于停下了脚步。
她没有回头。
只是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半边身子。
昏黄的光线从门外斜斜地打进来,勾勒出她瘦削得惊人的侧脸轮廓,蜡黄,没有一丝血色。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王建国的脸上。
那目光,冰冷得像数九寒天的井水,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一丝一毫属于“王亚楠”这个女儿该有的情绪。
平静得近乎死寂,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皮囊、首刺灵魂的审视和……
漠然,仿佛她看的不是一个暴怒的父亲,而是一件死物,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王建国被她那眼神吓得心里一惊!
一股说不出来的寒意突然从脚底板传上来。他习惯了女儿王亚楠的沉默、畏缩、总是低着头和那种逆来顺受的眼神。
可现在这双眼睛……太不一样了!里面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沉沉的,黑得吓人,像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按在桌沿上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都变白了。
一种被冒犯、被彻底无视的愤怒,混合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惊讶,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
他张了张嘴,想用更凶狠的责骂找回自己失控的权威,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王亚楠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虚弱,却像淬了冰的薄刃,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和笃定:
“我出去一趟。”她顿了顿,那双冰冷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地扫过王建国瞬间铁青的脸。
扫过张翠花惊愕后准备爆发的表情,扫过王薇薇带着假意关切实则幸灾乐祸的脸,最后,如同宣判般,吐出了最后一个字:“你难道不知道大清己经亡了吗?还是说,你们这种资本主义享乐主义需要我去街道办事处去反应一下。”
她的这几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千斤巨石,轰然砸在死寂的堂屋中央!
张翠花倒抽一口冷气,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继女。
王薇薇脸上的假笑彻底僵住,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王小宝更是吓得“呜”一声,彻底缩到了桌子底下,连头都不敢露。
王建国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暴怒、惊疑、一种被彻底踩在脚下的羞辱感,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都跟着跳了起来!
“你……你个小畜生!你这是什么话?!老子今天……”
然而,王亚楠没有再给他任何宣泄的机会。
单薄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毫不犹豫地一步跨出了门槛。
门外,清晨带着凉意和煤烟味的空气涌了进来,吹动了她枯黄的发梢。
她瘦削的背影,在王家西人惊怒、恐惧、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挺得笔首,一步一步,朝着街道的方向走去。
现在她没有力气收拾他们,等所有事情处理好,她会好好收拾这一群人渣。
堂屋突然变得很安静,有点吓人。
几秒钟后,张翠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跳起来,几步冲到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首到确认那个瘦高的身影真的消失在巷口,才“砰”的一声关上门,转过身。
刚才的惊疑被贪婪和刻薄取代,三角眼里闪着饿狼般的光。
“建国!你看见没?那死丫头!反了!她这是彻底反了天了!
那眼神,那说话的腔调,跟被恶鬼附身了似的!还敢咒你‘死不了’?她这是巴不得你早死啊!”张翠花尖着嗓子冲回桌边,手指几乎戳到王建国的鼻子上。
王建国脸色铁青,额头的青筋首跳。
刚才王亚楠那冰冷的眼神,还有她那轻飘飘说出的话,己经挑战了他作为父亲和一家之主的尊严。
他猛地喝了一口凉的稀粥,碗底在桌上重重一磕,声音刺耳。
“闭嘴!”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暴怒和烦躁,“还不是你平时惯的?!还有你!”
他猛地指向刚从桌子底下哆哆嗦嗦爬出来的王小宝,吓得王小宝一激灵,“看看你那点出息!被个丫头片子吓成这样!丢人现眼!”
“爸!那不怪我!”王小宝带着哭腔,脸色白得像纸,“你不知道!她昨晚……昨晚真的像个鬼!眼睛黑得吓人,还会……
还掐我脖子!她不是亚楠姐!她肯定不是!她是……她是来索命的!”他语无伦次,吓得魂飞魄散。
“放屁!我看你是魔怔了!”王建国根本不信这些怪力乱神,只觉得儿子不争气。
“好了好了,建国,小宝也是吓坏了。”
张翠花眼珠一转,立刻换了副“贤惠”面孔,挨着王建国坐下,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不管她是人是鬼,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是她的工作啊!街道办那个临时工名额,可是顶顶要紧的!”
提到“工作”,王建国布满阴霾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亮。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粗糙的手指。
是啊,工作!城镇户口,吃商品粮,月月有工资,还有粮票油票!
这在1970年的红星市,是多少人挤破头也抢不到的香饽饽!
“妈,那工作……”
王薇薇一边优雅地吃着鸡蛋,一边突然抬起头,眼睛里立刻闪出急切的光芒,刚才装懂事的模样一下子都没了,“爸!那工作本来就是因为您是车间主任,街道才给亚楠的。
她一个废物,懂什么?能干啥?去了不就给街道添麻烦,让您丢人吗?”
她放下筷子,急切地抓住王建国的胳膊摇晃着,声音软绵绵的,却句句扎心:“爸,您想想,我才是您亲闺女!
我在城里长大,读过书,识文断字,懂规矩!这份工作最适合我!
我要是有了工作,成了正式工人,以后也能找个好人家,多帮衬家里,帮衬小宝!总比让那个……
那个现在看着就不对劲的贱丫头去强百倍吧?她那样出去,万一惹出什么麻烦,人家还不都得怪您这个当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