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肃杀的石室,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唯有凌无涯身上那股新生的、如同神兵淬火后犹带余温的锐利气势,无声地切割着沉寂。他背对着石桌,高大的身躯挺拔如松柏,暗金色的“天工剑”负在身后,剑鞘简陋,却掩不住那内蕴的磅礴锋芒。
石壁顶端柔和的晶光流淌在他线条刚硬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淬炼过的寒铁,冰冷、锐利,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复仇之火。墨翟血红的遗言,如同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焦痕,时刻灼烧着他的理智。
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在西肢百骸奔腾。天工剑元沉凝厚重,如同深埋地底奔涌的熔岩;初成的天工战体,筋骨坚韧,蕴含着捏碎金石的蛮力。但这力量,是踏着尸山血海、在极致的毁灭痛苦中涅槃而来,其核心,是冰冷刺骨的恨意。
他需要掌控它。如同掌控一柄刚刚开锋、渴望饮血的绝世凶兵。
石室一角,阿蛮强忍着左肩撕裂般的痛楚,紧咬着下唇,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却固执地蹲在那小小的火炉前。炉火舔舐着黝黑的石锅,锅里墨绿色的药汁翻滚沸腾,浓郁苦涩的药香混合着奇异的草木清气,在冰冷的石室中弥漫开来,如同绝望土壤中倔强生长出的新芽。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削尖的木棍搅动着药汁,清澈的眼眸专注地盯着翻滚的气泡,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情。爷爷留下的《百草毒经》残卷摊开在膝上,上面关于“腐心藤”、“水鬼箭毒”的记载被她反复研读,指尖划过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七叶火绒草主拔毒…冰心蛇涎花护心脉…地龙蜕通经络…” 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还需要…腐心藤伴生的‘阴煞石髓’粉末少许…中和火绒草燥烈…引药入骨…” 她吃力地探身,从怀中一个小竹筒里,捻出一点点灰黑色的、散发着刺骨阴寒气息的粉末,极其小心地撒入翻滚的药汁中。
嗤——!
粉末入水,发出一阵细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的声响。墨绿色的药汁瞬间翻滚得更加剧烈,颜色也加深了几分,散发出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霸道的药力气息。
阿蛮看着药汁的变化,清秀的脸上掠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取代。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石室中央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
凌无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似乎在感受着体内奔腾的力量,又似乎在压抑着那即将破体而出的杀意。冰冷的背影透着拒人千里的孤绝,仿佛与这石室,与这世间,都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
阿蛮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感激、同情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她想起草庐初遇时他浴血濒死的模样,想起寒潭激流中他拼死相护的臂膀,想起他推开自己首面“鬼面”大祭司那毁灭一击的决绝背影……还有此刻,这背负着滔天血仇、如同孤峰般矗立的沉重。
“药…熬好了。” 阿蛮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打破了石室的死寂。她端起滚烫的石锅,里面的药汁粘稠如墨玉,散发着霸道的气息。“趁热…效果最好。” 她指了指石室角落一个凹陷下去、如同天然浴盆的石槽。那是墨翟遗留的设施之一,边缘有引流冷水的小孔。
凌无涯缓缓转过身。冰冷的目光扫过那锅墨绿色的药汁,落在阿蛮苍白却强撑镇定的脸上。他的视线在她左肩被血染红的布条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你的伤。”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之前的暴戾,多了几分…干涩的凝滞。
“我没事!” 阿蛮立刻摇头,下意识地挺了挺背,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虚弱,“爷爷的方子,我自己能处理。这个…是专门给你配的‘锻骨洗髓汤’,能彻底拔除余毒,稳固根基,让新生的筋骨与剑元更快融合。” 她顿了顿,清澈的眼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必须用!墨翟前辈留下的紫玉髓心虽然神效,但药力太猛,淤积在筋骨缝隙的余毒和暗伤,只有靠这药浴才能彻底逼出来!否则…会影响你以后的路!”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医者的笃定,还有一丝…近乎命令的急切。仿佛凌无涯能否完美掌控力量,关乎着比她自己性命更重要的事情。
凌无涯沉默地看着她。少女单薄的身体在宽大的粗布衣裙下微微发抖,左肩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动作又渗出血迹,染红了布条。她端着沉重石锅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神却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石室内的空气似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流动。冰冷的恨意与苦涩的药香无声地交织。
终于,凌无涯移开了目光,没有说一个字。他沉默地走到石槽边,背对着阿蛮,开始褪去身上那件早己破烂不堪、沾满血污和冰碴的衣物。
动作有些僵硬。新生的筋骨虽然坚韧,但操控这暴涨的力量尚需磨合。撕裂的布帛声在寂静的石室中格外清晰。
阿蛮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极淡的红晕,如同雪地里的寒梅。她迅速低下头,专注地盯着手中滚烫的药锅,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当最后一件破烂的里衣褪下,露出那布满伤疤和新旧瘀痕、却如同精钢锻造般线条分明、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宽阔脊背时,阿蛮的呼吸猛地一窒。那背脊之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如同古老的地图,记录着一次次生死搏杀。最深的一道,从左肩胛斜劈至右腰,皮肉翻卷的痕迹虽己愈合,却依旧狰狞可怖。那是寒潭凶物留下的印记。
巨大的视觉冲击让阿蛮端着药锅的手都微微颤抖。这具身体,经历过多少非人的磨难?才淬炼出如今这如同神兵般的体魄?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和酸楚,将滚烫粘稠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倾倒入冰冷的石槽中。
嗤——!!!
更加剧烈的反应爆发!墨绿色的药汁与冰冷的石槽接触,瞬间升腾起浓郁到化不开的白色蒸汽!蒸汽带着浓烈刺鼻的药味和一股奇异的、混合着阴寒与灼热的能量,瞬间充斥了整个石室!温度急剧升高,空气变得粘稠而灼热!
“进去!快!” 阿蛮的声音因为蒸汽的熏呛而有些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焦急,“药力最猛烈的时候效果最好!”
凌无涯没有犹豫,一步踏入石槽!
“呃——!”
饶是他意志坚韧如铁,经历过《破厄剑经》和《天工锻录》的非人熬炼,此刻也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哼!
痛!难以言喻的剧痛!
那墨绿色的药液仿佛拥有生命!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和冰冷的毒虫同时钻入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疯狂地刺入新生的筋骨,钻入刚刚拓宽、尚未完全稳固的经脉!左肩、右臂的旧伤处,仿佛有无数把小刀在刮骨剔髓!更有一股霸道的、混合着阴煞石髓寒毒和火绒草灼热药力的能量,如同狂暴的磨盘,在他体内疯狂地碾压、绞杀!
汗水瞬间如同瀑布般涌出,混杂着皮肤表面被逼出的暗红色血珠和黑色的粘稠杂质,散发出浓烈的腥臭。他的皮肤瞬间变得通红,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贲张,青筋如同虬龙般在皮肤下暴凸蠕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因用力而渗出血丝!
阿蛮紧张地守在石槽边,清澈的眼中充满了担忧。她飞快地从怀里掏出几根磨得极其光滑、顶端镶嵌着细碎紫玉髓颗粒的骨针——这是爷爷留下的遗物。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扫过凌无涯剧烈颤抖的背部穴位。
“忍住!我帮你引导药力!” 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纤细却稳定的手指,带着温热的触感,稳稳地落在凌无涯背部“大椎穴”上!指尖蕴含着一丝微弱却精纯的、源自《百草毒经》的引导内劲,如同灵巧的钥匙,瞬间刺入那狂暴药力肆虐的漩涡中心!
嗡!
凌无涯身体猛地一震!体内那狂暴肆虐的药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顺着阿蛮指尖的引导,朝着她指定的经络汹涌而去!剧痛瞬间加剧了数倍!如同有烧红的烙铁在体内烙烫!
“呃啊——!” 凌无涯再也无法压抑,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
“别动!” 阿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她另一只手闪电般按在凌无涯剧烈起伏的肩胛骨上,用尽全身力气压制着他本能的挣扎!少女的力气在凌无涯新生的战体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但她眼中那份不顾一切的决绝,却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
“想想断魂崖下的白骨!想想七叔公!想想…那些等着你讨还血债的人!” 阿蛮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凌无涯濒临崩溃的意志上,“这点痛都忍不了,你拿什么报仇?!给我撑住——!”
“断魂崖…白骨…七叔公…血债…”
阿蛮带着哭腔的嘶喊,如同惊雷般在凌无涯混沌痛苦的识海中炸响!那些染血的画面——深渊下累累白骨紧握的锈剑、七叔公枯骨沉潭前绝望的眼神、墨翟遗言上泣血的字迹——瞬间压倒了无边的剧痛!
一股更加惨烈、更加冰冷的意志,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焚尽了他所有软弱的念头!
“呃——!!!” 凌无涯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不再挣扎,反而将身体死死绷紧,如同承受锻打的顽铁!汗水混着血水小溪般淌下,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死死盯着前方冰冷的石壁!仿佛要将那石壁瞪穿,看到崆峒山巅仇人的身影!
阿蛮感受到手下那具身体从狂暴挣扎到死寂紧绷的转变,心中微微一松,随即涌起更深的酸楚和敬佩。她不再说话,贝齿紧咬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指尖蕴含的内劲更加专注、更加稳定,如同最灵巧的绣花针,在狂暴的药力风暴中精准地穿梭、引导!
她沿着脊柱两侧的“督脉”要穴,一路向下。纤细的手指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凌无涯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和压抑到极点的闷哼。指尖所过之处,狂暴的药力被强行梳理、归拢,如同驯服的野马,冲刷着那些最顽固的余毒淤塞和细微暗伤。
“天宗”、“神道”、“灵台”、“至阳”……一个个穴位被点刺、引导。阿蛮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顺着她苍白的小脸滑落,滴在凌无涯滚烫通红的脊背上,瞬间被蒸发成白色的水汽。她左肩的伤口因为过度用力,鲜血己经彻底浸透了包扎的布条,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依旧死死坚持着,清亮的眼眸中只剩下专注和倔强。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与无声的对抗中缓慢流淌。石槽中药液的墨绿色渐渐变淡,升腾的白色蒸汽也不再那么灼热刺鼻。凌无涯皮肤表面的赤红慢慢消退,暴凸的青筋也缓缓平复。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如同退潮般缓缓减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酸麻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感!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最后一丝阴寒的腐心藤余毒、水鬼箭毒的麻痹感,以及那些在深渊、寒潭、连番血战中留下的细微暗伤,正在被这股霸道而精纯的药力彻底冲刷、湮灭!新生的天工战体筋骨,如同被反复锻打淬火的精钢,变得更加致密、坚韧!奔腾的天工剑元也变得更加凝练、顺畅,如同百川归海,在宽阔坚韧的河道中奔涌咆哮!
阿蛮的手指,最后停在凌无涯后腰的“命门穴”上。她长长地、极其疲惫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指尖的内劲缓缓收回。
“好了…”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身体晃了晃,险些栽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只滚烫、却异常稳定的大手,稳稳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手臂。
阿蛮猛地抬头,正对上凌无涯转过来的目光。
药雾氤氲,尚未完全散去,如同朦胧的纱幔。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发丝贴在棱角分明的脸颊上。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冰冷锐利,如同寒潭深水,但此刻,在那冰层的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丝。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力量掌控的沉凝,有刻骨铭心的恨意,还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如同微风吹皱深潭般的波动。
他的目光落在阿蛮苍白如纸的脸上,落在她左肩那被鲜血彻底染红的布条上,眉头再次蹙起。
“你的伤…”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干涩,多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我说了,我没事!” 阿蛮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声音却带着一丝虚弱的倔强。然而,手臂上传来的力道沉稳而坚定,不容她挣脱。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来,让她苍白的脸颊不受控制地再次染上两抹红晕,心跳也乱了节奏。
石室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冰冷的石壁,苦涩的药味,尚未散尽的灼热水汽,与两人之间这无声的、带着体温的触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恨意与药香,还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凌无涯的目光从她肩头的伤口,缓缓移向她清澈却布满疲惫的眸子。少女眼中的倔强、担忧、以及那抹因他注视而生的慌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扶着阿蛮手臂的手,微微收紧了些,传递出一种无声的力量。然后,他缓缓松开了手,转身,一步踏出石槽。
水珠顺着他精悍如雕塑般的躯体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随手抓起石床上阿蛮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外袍,披在身上,勉强遮住伤痕累累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身躯。
他走到石桌前,再次拿起那卷流淌着水银光泽的《天工锻录》。这一次,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冰冷的目光扫过石壁上墨翟血红的遗言,最终定格在“崆峒”、“玄昊”、“阴煞石髓”那几个字眼上。
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反而在这短暂的休憩与意外的触碰后,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炽烈!
“休息。” 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别样意味,“天亮前,我们离开这里。”
阿蛮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在地。她抱着膝盖,将滚烫的脸颊埋在臂弯里,听着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久久无法平静。肩上伤口的疼痛依旧清晰,但另一种陌生的、带着微甜暖意的感觉,正悄然在心尖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