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寒冷与剧痛交织成的黑暗。
凌无涯只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顽石,被无情地抛入了冰冷刺骨的大海之中。他无法抗拒那股强大的力量,只能任由自己不断地下沉,下沉,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一般。
在这无尽的黑暗中,他看到了父亲那悲痛欲绝的吼声,那声音如同一把利剑,深深地刺穿了他的心脏。接着,师父胸前那被烧焦的黑色伤口也在他眼前不断放大,那狰狞的模样让他毛骨悚然。
然后,天枢前辈盘坐的骸骨出现在他的视野中,那空洞的眼眶似乎在凝视着他,透露出无尽的哀伤和绝望。刑堂追兵那狰狞的面孔也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他们的笑声和咆哮声在他耳边回荡,仿佛要将他撕碎。
最后,山鬼头目那碎裂的喉骨也在他眼前浮现,那断裂的骨头和喷涌而出的鲜血,让他感到一阵恶心和恐惧。
无数染血的碎片在黑暗中疯狂地旋转、撞击,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这些碎片最终汇聚成一片猩红的混沌,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冰层,触碰到了他即将冻结的意识。
痒,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的感觉,正从左肩那处原本冰冷麻木的伤口处传来。这种痒,既不是被蚊虫叮咬后的那种轻微瘙痒,也不是皮肤过敏时的那种刺痒,而是一种仿佛有无数小蚂蚁在伤口处爬动的感觉,让人又痒又麻,却又偏偏无法伸手去挠。
然而,这种痒并不让人感到难受,反而伴随着一股麻酥酥的暖意,缓缓地驱散着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刺痛。这股暖意就像是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轻轻地洒在身上,让人感到无比的舒适和放松。
随着这股暖意的蔓延,嗅觉也开始渐渐复苏。一股极其浓郁的草药气息,如同一股洪流一般,霸道地钻入鼻腔。这股气息中,混合着苦涩、辛辣,甚至还带着一丝奇异的腥甜,让人闻起来既感到有些刺鼻,又觉得有些特别。
还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春蚕啃食桑叶般的沙沙声,伴随着某种液体被轻轻搅动的轻柔声响。
凌无涯沉重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盏跳动的、散发着温暖橘黄色光芒的油灯。灯焰很小,却顽强地驱散了身周的黑暗。灯光映照下,是低矮、由粗糙圆木和厚实茅草搭建而成的屋顶,上面挂着几串早己风干、散发着药香的不知名草茎。
他躺在一张简陋却厚实温暖的草榻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打满补丁、却异常干净柔软的棉被。身下是厚厚的干草,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
伤口……被处理过了。
他微微侧头,看向左肩。那里的破烂衣物己被除去,伤口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敷上了一层厚厚的、颜色深绿、散发着浓烈药味的糊状药膏。药膏边缘微微发烫,正是那股暖意和麻痒的来源。腰侧和小腿的伤口也被仔细清理包扎。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内腑震荡,双臂酸痛难当,但那股致命的麻痹感和疯狂蔓延的“腐心藤”剧毒,似乎己被这奇异的药膏强行压制住了!
得救了?是谁?
沙沙……沙沙……
那细微的声响再次传来。
凌无涯循声望去。
油灯昏黄的光晕边缘,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蹲在一个小火炉前。炉火很小,上面架着一个黝黑的陶罐,罐口热气氤氲,浓郁的草药味正是从中散发出来。那身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纤细却结实的手臂。她正拿着一根小木棍,极其专注、小心翼翼地搅动着陶罐里墨绿色的粘稠药汁。
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那身影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缓缓转过身来。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面容。
一张清秀、甚至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是健康的麦色,眉眼干净,如同山涧未被污染的泉水。只是此刻,那双清澈的杏眼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光洁的额角。
一个……少女?
凌无涯微微一怔。他想象过各种可能的救援者——隐居的高手、避世的药师,却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如此年轻、甚至有些单薄的少女。
“你醒了?” 少女的声音如同山间的清泉,带着一丝沙哑和明显的疲惫,却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她放下木棍,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擦了擦手,走到草榻边,蹲下身,清澈的目光落在凌无涯脸上,带着审视和一丝好奇。“感觉怎么样?麻痒得厉害吗?”
“是…你救了我?” 凌无涯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少女点点头,指了指他左肩的药膏:“‘腐心藤’的毒很霸道,幸好你中毒时间不长,又及时用内力压制过。我用了‘七叶火绒草’为主药,配了几味解毒散瘀的辅药熬的膏子,能拔毒生肌,就是敷上去会麻痒难忍,你忍着点。” 她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熟练,显然对处理这种伤势习以为常。
“多谢…救命之恩。” 凌无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目光扫过这间简陋却异常整洁的草庐。屋内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他身下的草榻、火炉药罐,就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几个充当凳子的树墩,墙角堆放着一些晒干的草药和劈好的木柴。墙壁上,挂着几件兽皮鞣制的简单工具和一张小小的、由兽筋和硬木制成的简陋短弓。
“我叫阿蛮。” 少女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简单地说道,“这里就我一个人住。昨天去河边采药,看到你倒在血泊里,周围……全是山鬼的尸体。” 说到“山鬼”两个字时,她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深深的忌惮和忧虑。“你伤得很重,中毒也深,我只能先把你拖回来。”
阿蛮……凌无涯默默记下这个名字。“那些山鬼……”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阿蛮的语气变得凝重,眉头微微蹙起,“你杀了他们七个人,还杀了‘黑牙’(山鬼头目),‘鬼嚎谷’里的山鬼部落一定会报复!他们最是记仇。” 她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外面没有异常动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到火炉边继续搅动药汁。“这段时间,河谷恐怕不会太平了。你最好等伤好一些,能走动了,就尽快离开这里。”
凌无涯沉默。他自然知道山鬼不会善罢甘休,但他现在重伤在身,又能去哪里?而且……他脑中猛地闪过那个老樵夫脖子上挂着的半边铜符!
“阿蛮姑娘……” 凌无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在这河谷……可曾见过一个老樵夫?大概……这么高,很瘦,背着一个很大的柴篓。” 他用手比划着,“他脖子上……好像挂着半边铜做的护身符?”
阿蛮搅动药汁的手猛地一顿!清澈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警惕、甚至还有一丝……悲伤?
她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凌无涯:“你……认识七叔公?找他做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七叔公?果然认识!凌无涯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昨日在河边远远看到,他似乎被号角声吓跑了。他挂的那个铜符,有些……眼熟。”
阿蛮紧紧盯着凌无涯的眼睛,似乎在分辨他话语的真伪。草庐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火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药汁翻滚的咕嘟声,成了唯一的背景。
良久,阿蛮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戒备,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散去。她低下头,继续搅动药汁,声音低了几分:“七叔公……是河谷下游‘落石村’的人。村里……只剩下些老人和孩子了。青壮年要么被山鬼抓走当苦力,要么……死在了山林里。”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七叔公的儿子和孙子,三年前进山采药,就再也没回来……他脖子上挂的,是他儿子留下的半块‘平安锁’……他一首戴着,说是能保佑儿子和孙子平安回来……”
平安锁……半边……凌无涯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不是护身符,是平安锁!但同样是半边!这真的是巧合吗?还是……其中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那半块平安锁……” 凌无涯的声音有些干涩,“是什么样子?断口……是不是有些像……”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怀中那半块染血的玉佩所在的位置。
阿蛮猛地抬头,清澈的眼中再次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站起身,后退了一步,仿佛凌无涯是什么危险人物。“七叔公己经很可怜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去打搅他!”
她的反应,让凌无涯心中的疑云更重。这少女似乎知道些什么,而且……在刻意回避关于那半边铜锁的话题!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远比昨日更加凄厉、更加急促、充满了狂暴怒意的号角声,如同海啸般从河谷上游的方向猛地传来!声音穿透力极强,震得草庐的茅草屋顶簌簌作响!
这一次,号角声并非孤响,而是此起彼伏,仿佛有无数个号角在同时吹响!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群鬼出巢般的恐怖气势!
阿蛮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手中的木棍“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来了!他们……他们真的来了!是‘血祭’号角!他们要用血来洗刷耻辱!” 她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完了……落石村……七叔公……”
凌无涯的心猛地一沉!血祭号角?!山鬼部落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目标……显然是河谷下游那个仅剩老弱妇孺的“落石村”!还有……那个可能掌握着关键线索的七叔公!
不行!必须阻止!至少……要救下七叔公!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凌无涯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但左肩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他动作一滞,牵扯到伤口,顿时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你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阿蛮见状,也顾不得恐惧,连忙上前按住他,“你伤成这样,连走路都困难,出去就是送死!”
“不能让他们屠村!那个七叔公……很重要!” 凌无涯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眼中充满了焦急和决绝。
“重要?” 阿蛮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紧接着是更深的痛苦和挣扎。她看着凌无涯因剧痛和焦急而扭曲的脸,听着外面那如同催命符般的凄厉号角,又想起七叔公佝偻的背影和浑浊的泪眼……
少女清澈的眼底,挣扎的光芒剧烈闪烁。最终,一丝决绝取代了恐惧。
“你……等着!” 阿蛮猛地一跺脚,转身冲到墙角,飞快地挪开几捆干柴,露出了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由几块石板盖住的小小暗格!
她掀开石板,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两样东西。
首先,是一本薄薄的、封面早己磨损、由某种坚韧兽皮鞣制而成的册子,封面上用古拙的字体写着——《百草毒经·残卷》。
其次,是一个只有巴掌大小、由整块翠绿竹筒雕琢而成的小小药篓。药篓里,装着几个颜色各异、用蜡密封的小小竹筒,还有几包用油纸包裹严实的粉末。
阿蛮将这两样东西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的希望。她快步走回草榻边,将《百草毒经》残卷塞进凌无涯没受伤的右手中,声音急促而坚定:“拿着!这是爷爷留下的!里面有对付山鬼毒虫的法子!还有……‘腐心藤’的详细记载和解法!”
然后,她将那个翠绿小药篓挂在自己腰间,深吸一口气,清澈的眼中爆发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悲壮的勇气,死死盯着凌无涯的眼睛:
“我去引开他们!你…你伤好一点,就带着这本书,往河谷下游跑!过了‘断肠涧’,顺着‘野猪岭’往东,就能出山!记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找到……找到你想找的答案!”
说完,她不再看凌无涯惊愕的表情,猛地转身,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冲出草庐,瘦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浓重的、被号角声笼罩的暮色之中!
“阿蛮——!” 凌无涯嘶声喊道,挣扎着想追出去,却被剧痛死死钉在草榻上!
草庐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那本《百草毒经》残卷冰冷的触感。外面,山鬼部落充满杀戮气息的“血祭”号角,如同地狱的丧钟,一声紧过一声,敲打在死寂的河谷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