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彻底空了。
那股浓烈辛燥的余烬气息被开门瞬间灌入的凛冽风雪撕扯着淡去。墙角那盏被无数撞击震歪的琉璃灯,仅剩的最后一点儿浑浊光晕也被突如其来的强风搅得支离破碎,光怪陆离地扑打在冰冷污秽的青砖地和遍布裂痕的墙壁上。
深檀暖轿厚重的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一切喧嚣。金丝楠木轿杆沉沉下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吱呀。八个身着玄黑号衣的精壮轿夫垂首屏息,稳稳承住这满浸着帝王之威和偏殿刺骨寒气的辇驾。抬杆下压的弧度牵引着玄色暗龙纹锦缎垂落的褶边,一丝不苟地将门扉处翻涌的尘土与血腥气死死挡在了方寸之外。
帝王端坐其间。
那张雕刻般的侧脸隐在轿内幽暗的光线里,下颚的线条依旧绷得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冰冷的呼吸拂过唇上,化作微不可察的稀薄白雾,瞬间消弭在轿内沉滞的空气中。目光沉落在自己并拢搁在膝头的双手之上,姿态沉凝如石,似乎连一丝一毫的颤动都足以惊动此刻这死寂的平衡。
右手那冰封千年的玄冰气息己然收拢,完好地隐在平滑宽阔的玄色袖口之下,如同从未伸展出过那致命的利爪。唯有那只拢在膝上、骨节分明的左手,在深浓的暗影里显得格外孤拔。
左手平首放置在膝盖玄色的布料上,无名指指根下方,一道细而深锐的印记——并非血痕,更像某种坚锐的颗粒物被极其强大的力量摁压在紧绷皮肤上留下的深凹压痕。
痕迹的边缘在肌肤紧绷的余势下微微泛白,如同深潭水面上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褶。
他微垂的眼睫遮蔽着墨色深处的波澜,视线沉滞地钉在那道几乎与衣料墨色融为一体的、却清晰无比地烙刻在神经末梢的压痕之上。
方才永寿宫偏殿那最后的一瞥——谢锦书蜷缩在墙根角落喷涌而出的、那一大口炽烈滚烫的血腥。腥气与药灰混杂的苦辛味道……裹挟着巨大冲击力的、粘稠的色泽……如同滚烫的铁水,在记忆的寒壁上狠狠泼溅开来,留下鲜明到刺目的烙印。
那感觉……太真了。太热了。
粘稠,滚烫,带着濒死挣扎时才有的某种……沉甸甸的质感和温度。
这感觉,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粘附在思维的最深处。更与此刻指尖下方这道冰冷的、因强行压印而僵硬的痕迹产生了某种诡异无比的联动——
那温热粘稠的喷溅,仿佛正隔着凝固的空气,缓慢地、执拗地渗透侵蚀着他指尖下方这片被异物刻印的、冰冷紧绷的皮肤。
两种截然相反、却同样强烈的触觉在他的感官中无声地撕扯、融合。真实与虚幻的交界被这感官的冲突彻底冲垮。
就在这虚与实的碰撞达到某个临界点时!
“咚!” 一声沉闷的震动!
并非来自遥远殿阁,而是源自身下这具华贵的深檀暖轿!左侧某个抬杆似乎被冻得格外硬滑的积雪硌了一下,又或是某个轿夫在风雪中微滑的脚步!沉重轿身猛地向左侧一沉,随即又被瞬间稳住!
这猝不及防的震荡极其微小,放在平时,根本不值一提。但此刻,这微小的晃动足以撼动某个僵死的临界点!
帝王那原本如同雕塑般平首搁在膝上的左手,在这一震之下,瞬间失去支撑,下意识地猛地抬起半寸,似乎想要抓住身侧某个无形的支撑物!
那只刚刚才在意识里与温热血腥撕扯的、带着异物压痕的手!
抬起的瞬间,动作本能而急促!那只冰冷坚硬得如同被玄冰覆盖的手!那覆盖在指根上、本就因力道过大而显得僵滞的玄色暗龙纹锦缎袖口!
袖口边缘平整锐利的褶皱——不!不是褶皱!那里有一小片极其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褶皱!
那锦缎平滑的纹理上,沾着一点更小的东西!
那东西细小到了极致,粘附在袖口最边缘的织锦纹理里,在之前轿内绝对的沉凝和暗色调中,根本无从发现!
但此刻!因为这猝然的抬手动荡!那点粘附在袖口墨锦纹理凹槽里的细小异物——根本承受不住这瞬间的剥离力——
极其轻微、极其细微地——
被甩了出来!
一点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暗淡冷光的猩红碎屑!
它在轿内幽暗的空气中划过一道几乎无从辨识的、极其短暂的线痕!微小的体量让它完全不受控制,如同被抛出的尘埃颗粒!
坠向的方向——
正是帝王此刻微微张开放在膝头、尚未完全垂落的左手掌缘!
那点微芒带着残存的冰冷,轻若鸿毛般落下!
落在那道因方才仓促抬起而在掌缘皮肤上微微张开的、细微的褶皱缝隙之上!
极其极其短暂的瞬间。
冰!一种完全不同于人类躯体温热的、属于无机质的、带着某种阴冷腥气的触感!
像一片淬了毒药锋锐的雪花!
在皮肤接触的瞬间,尖锐的冷意和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刺激感混合在一起,极其短暂地点燃了一小块神经末梢!
然后!就在那意识察觉、感官即将传递明确的“异物感”之前的百分之一刹!它本身过于微小的质量无法在那肌肤表面褶皱停留哪怕千分之一秒——
它滑了下去。
顺着掌缘那道自然起伏的浅浅纹理,几乎是无声无息地,坠入了左手无名指指根下方那道深锐紧绷的压痕……凹槽的最深处!
冰封!
彻底冰封!
那点带来瞬间刺痛的冰冷微芒,如同投入深不见底的玄冰洞穴,被瞬间裹住!彻骨的寒意沿着凹陷处紧绷得如同金属的皮肤纹理西面八方沁入!将那最后一点可能的异样触感彻底封冻、碾碎、彻底同化为这处痕迹本身的一部分!
冰冷!只有极致的、绝对的冰冷!再无一丝杂质!
帝王那张雕刻般冷硬的面孔没有一丝变化。只是那双沉滞在袖口之上的墨色眼瞳深处,极其极其微渺地,凝滞了一毫息的波纹。
那只刚刚仓促抬起半寸、感受到瞬间冰点刺痛的左手,在下一秒便无比精准沉稳地、仿佛从未离开过位置一般,重新贴合回膝头的玄色锦缎之上。指根下方的压痕,被重新稳稳压住。
宽大沉厚的龙纹锦缎袍袖无声滑落,如同落幕的玄幕,将膝头上的双手彻底覆盖,严丝合缝,不留一丝缝隙。
深檀暖轿在风雪弥漫的长巷中平稳前行,辇驾沉重压过厚厚积雪,车轮在冰冻硬实的青石板上发出滞涩的碾压声。风声卷着细小冰粒砸在厚实锦帘上,化作一片混沌的闷响。
帘内,连呼吸都凝成了冰。
那点微尘,那一点猩红碎屑,连同它被感知到的瞬间存在,都被巨力抹去,深埋于玄冰之下。
沈嬷嬷那双隐在墨青色风帽深处的凹陷眼珠,像是吸尽了风雪里最后一丝冷意的黑石。轿身每一次轻微的颠簸,她身形都纹丝不动,只深旧宫装的厚重肩袖轮廓在风雪中勾勒出如同古树枯根般的刚硬线条。
那深檀暖轿沉重转向,轮下带起的雪沫被风吹着扑打在她垂下的衣摆上。一片被卷起的、干瘪枯黄的枫叶残骸,打着旋,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着,撞向轿身那雕花繁复的金丝楠木轿窗,无声地贴在格窗上。
沈嬷嬷隐在墨青风帽下的、枯瘦而几乎看不见动作的右手袖口深处,小拇指无声地、极其细微地向内勾了一下。
如同被极其坚韧的牛筋索牵引了一下。极快,轻微到连衣料的波动都只在她最内层袖衬的深处传导,瞬间消弭在沉重的宫装层叠之下。
这片枯叶贴附在格窗繁复雕花的瞬间,轿内那片玄色袖袍覆盖的深处,帝王搁在膝盖的左手,食指似乎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动了一下。
指尖刚抬起不到半根发丝的微小高度,便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铁钳锁死!那玄冰气息瞬间凝定!连带那深色袖袍覆盖的整个左臂线条,都绷紧到再无一丝余暇!
轿外,那片贴在窗格上的枯叶,被轮下碾溅的浊雪扑到叶茎根部,微微被染湿了一角。叶片在风中细碎地颤抖着。
风帽下的凹陷眼睛依旧沉寂如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