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如同沉入墨水瓶底的死寂。
只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沉重的青色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如同濒死的鼓点敲打在空旷的金属棺材内壁。夏兴趴在那冰冷、泛着青灰色金属光泽的地面上,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灰尘和铁锈味,刮擦着灼痛的喉咙。
手腕上,那个扭曲的青色印记,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散发着微弱却不容忽视的荧光。脑海中,那个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污染值:15%”——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回响,提醒着他所经历的一切绝非幻觉。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起身体。西肢百骸都像是被拆开重组过,酸痛无力。环顾西周,一片陌生的死寂。压抑的青色天幕低垂,笼罩着破败歪斜、如同巨兽残骸般的建筑轮廓。街道空旷得令人心慌,只有风卷起地上的尘埃和碎屑,发出单调的“沙沙”声。
这里是哪儿?地狱的边缘?还是某个被遗忘的末日角落?
强烈的疲惫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席卷了他。他迫切需要片刻的喘息,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哪怕只是看起来安全的地方。
目光在青蒙蒙的街道上扫视,最终锁定在不远处一栋相对还算完整的低矮建筑。一块歪斜的、被青苔侵蚀的霓虹灯牌半挂在门口,勉强能辨认出“旅人”两个字,后面跟着一串模糊不清的字符。旅馆?在这种鬼地方?
一丝荒谬感涌上心头,但此刻的夏兴别无选择。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踉跄着走了过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板门,一股更浓烈的霉味混合着廉价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厅狭小而昏暗,只有一盏蒙着厚厚灰尘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布满污渍的前台。前台后面空无一人。空气凝滞,时间在这里仿佛也失去了意义。
夏兴没有力气呼喊,也没有期待回应。他推开旁边一扇虚掩的门,里面是一条同样昏暗、散发着潮湿气味的走廊。两侧是紧闭的房门。他随意推开一扇。
房间里只有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床上铺着洗得发白、带着可疑污渍的床单。虽然简陋肮脏,但这片小小的、封闭的空间,却让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有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松懈。
“安全了…暂时…” 一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浮起。他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扑倒在床上。粗糙的床单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奇异的、带着霉味的真实感。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意识迅速沉沦。
他睡着了。或者说,他的身体和精神强制进入了某种休眠状态。
……
黑暗中,意识如同溺水者般挣扎着上浮。
夏兴猛地睁开眼!
刺眼的、带着暖意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不再是那令人窒息的青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廉价香水混合着某种甜腻化学品的味道?身下的触感也变得柔软,是某种劣质的化纤布料。
他……回来了?
心脏狂跳,他猛地扭头看向身侧!
一个女子侧躺着,背对着他。长长的、染成枯草黄的头发凌乱地铺在枕头上,穿着暴露的吊带衫,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上面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她的呼吸很沉,带着一种不祥的、类似打鼾的堵塞感。床头柜上,散落着几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袋和一支用过的注射器。
吸毒者?
强烈的厌恶和不安瞬间攫住了夏兴。这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他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他掀开身上同样散发着怪味的薄被,动作尽可能地放轻,想要悄悄下床。就在他一只脚刚刚踩上冰冷的地板时——
“嗯……”
身侧的女子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身体微微动了动。
夏兴的动作瞬间僵住,屏住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那女子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她的脸暴露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线下。
那是一张年轻却过早被摧残的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泛着不正常的紫色。她的眼睛浑浊无神,瞳孔涣散地看向夏兴的方向,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无比僵硬和诡异。
夏兴头皮发麻,只想立刻逃离。
然而,就在他准备不顾一切跳下床的瞬间——
女子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开始变化!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抽干!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塌陷、萎缩!脸颊迅速干瘪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失去所有水分和弹性,变成灰败的、布满褶皱的皮革,紧紧包裹在头骨上!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瞬间失去光泽,变得浑浊灰白,然后……如同两颗干瘪的葡萄干,萎缩、脱落!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却又无比清晰。夏兴眼睁睁地看着一张年轻(尽管堕落)的脸庞,在不到两秒的时间内,塌陷、剥落、风干,最终变成一个裹着灰败枯皮的、完整的、下颌骨还保持着那个僵硬诡异笑容的骷髅头!
“啊——!!!”
夏兴的喉咙终于冲破了无形的枷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极致的恐惧如同冰锥刺穿了他的天灵盖!
骷髅那空洞的眼窝“注视”着他,下颌骨无声地开合了一下。
“不——!!!”
眼前的景象如同破碎的镜子般炸裂!尖叫的余音还在耳边回荡,夏兴感觉自己像是从万丈高空猛地坠落!
砰!
身体重重砸落,带来真实的钝痛。他急促地喘息着,心脏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视线模糊又清晰。
熟悉的天花板……是他租住的那个廉价公寓?墙上还贴着他喜欢的乐队海报!窗外传来隐隐的城市喧嚣,是汽车喇叭和远处人声!
“家……我回家了?!” 巨大的狂喜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冲垮了夏兴紧绷的神经。他在熟悉的、带着洗衣粉味道的床铺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浑身剧烈地颤抖。“是噩梦……刚才都是噩梦……我回家了……”
他贪婪地呼吸着房间里熟悉的气息,感觉冰冷僵硬的西肢开始回暖。安全了……终于安全了……他需要安慰,需要确认这真实的一切。
“妈?” 他带着哭腔,试探地、无比渴望地喊了一声。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
母亲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他记忆中最温柔、最慈祥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心疼。
“兴儿?怎么了?做噩梦了?” 母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她快步走到床边,伸出手,想要抚摸夏兴的头发。
看到母亲的脸庞,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夏兴心中最后一丝恐惧的坚冰彻底融化,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像个受尽惊吓的孩子,猛地扑进母亲的怀里,紧紧抱住她,放声大哭:“妈!吓死我了!好可怕的梦!有鬼!有骷髅!我差点死了!我好怕!”
母亲的怀抱温暖而真实。她轻轻拍着夏兴的后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了好了,不怕了,都是梦,假的,妈在这儿呢,妈在这儿……”
母亲的安慰如同甘泉,滋润着夏兴干涸恐惧的心田。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和安全感,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恐惧的泪水渐渐止住,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就在他心神完全松懈,即将沉溺于这失而复得的温暖和安全感时——
头顶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拖长的腔调:“不怕了……兴儿……永远……陪在妈身边……好不好……”
夏兴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母亲的脸。
母亲脸上的温柔笑容依旧挂着,但那笑容的弧度,正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速度,一点点地扩大、加深……最终咧开到一个人类面部肌肉绝对无法达到的、撕裂到耳根的可怕宽度!
那慈祥的双眼,眼白部分瞬间被浓稠的、如同腐败血液般的暗红色浸染!瞳孔则收缩成两个针尖大小的、闪烁着恶毒绿光的点!
“妈?!” 夏兴的血液瞬间冻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他清晰地看到,母亲脸上原本细腻的皮肤,如同被强酸腐蚀般迅速变得灰败、松弛,然后……一片片地龟裂、卷曲、剥落!露出底下暗黄色的、布满尸斑和霉烂腐肉的肌理!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尸臭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母亲(或者说,那顶着母亲面孔的怪物)咧着那张恐怖的大嘴,露出焦黄发黑的牙齿和暗红色的牙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抽动般的声音,双臂猛地收紧,腐烂的十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了夏兴的肩膀!那张腐烂、狞笑的脸庞,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朝着他的脖子狠狠咬了下来!
“不——!!!”
绝望的嘶吼第三次冲破喉咙!比前两次更加凄厉,更加绝望!眼前腐烂的面孔、刺鼻的尸臭、肩膀传来的剧痛……再次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玻璃般轰然炸裂!
……
意识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的余波中沉浮。
没有立刻“醒来”。
这一次,是漫长的、如同在冰冷淤泥中挣扎的下沉感。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尖锐的耳鸣。身体各处传来真实的酸痛和无力感,尤其是肩膀,仿佛真的被什么东西狠狠抓过。
终于,沉重的眼皮如同被胶水黏住般,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压抑的青色天空。光线黯淡,如同永远无法散尽的黄昏。
他侧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脸颊贴着布满细小碎石和灰尘的粗糙地面。身下是龟裂的、泛着青灰色光泽的水泥路面。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铁锈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缓慢腐朽的沉闷气味。
夏兴没有立刻动。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对“醒来”本身的恐惧,像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禁锢在地上。他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胸腔,带来一阵刺痛。
手腕上,那个青色的印记传来清晰的灼痛感,仿佛在提醒他这一切的真实性。脑海里,那个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刺耳的警告意味:
“污染值:35%。”
一股无法言喻的虚弱感从身体内部蔓延开来。他感觉自己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精神更是如同绷紧到极限又骤然断裂的琴弦,疲惫不堪,濒临崩溃。每一次“惊醒”,都像是从更深的地狱里爬出来一层,代价是更多的“污染”和更深的绝望。
他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动作僵硬得像个生了锈的机器人。灰尘沾满了他的脸颊和衣服。他抬起头,茫然地打量着西周。
依旧是那片死寂的青色世界。破败的、如同被遗弃了数十年的低矮建筑歪斜地矗立在街道两旁,门窗大多破损或空洞,像一只只失去眼珠的骷髅眼窝。街道空旷无人,只有风卷起地上的废纸和塑料袋,发出单调的“沙沙”声。远处,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管道如同巨蟒般盘踞在建筑之间,一些地方还在缓慢地滴落着粘稠的、同样泛着青光的液体。
一种比之前的恐惧更深沉、更无力的绝望感攫住了他。他挣扎着,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手扶住旁边一堵冰冷粗糙、同样覆盖着青色锈迹和不明污渍的墙壁。
指尖触碰到墙壁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刺痛感传来。
夏兴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扶着墙壁的手。
手腕上,那个青色的扭曲印记旁边,靠近手背的位置,不知何时,悄然浮现出另一个印记。
这个印记更加清晰,也更加熟悉——正是那幅将他拖入无尽噩梦的、墙上的诡异涂鸦的简化缩影!线条扭曲缠绕,色彩暗沉,如同一个刚刚烙印上去的诅咒标记,散发着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邪异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