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巷景象如同褪色的画布,在季临秋眼前寸寸碎裂、剥落。没有过渡,没有缓冲,视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粗暴地拖拽、切换。
依旧是那令人窒息的、混杂着廉价脂粉、浓郁熏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霉味的空气。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暴雨倾盆的后巷,而是醉仙楼内一处光线昏暗、陈设俗艳的角落。
视角很低,矮得需要仰望那些穿着绫罗绸缎、摇曳生姿的身影。一双双或精致或粗糙的绣花鞋在眼前晃过,带起裙裾的风,吹动着地上的尘埃。
小小的江眠舟——或者说,那个还没有名字的“贱丫头”,正费力地抱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沉重铜盆,里面盛满了滚烫的热水,水汽蒸腾。她瘦弱的胳膊绷得死紧,指节泛白,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滚烫的水花溅出来,落在她的小臂上,烫出一片刺目的红痕,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咬紧了下唇,将呜咽死死咽回喉咙里。
“动作麻利点!春雪姑娘等着沐浴呢!磨磨蹭蹭的小蹄子!” 一个尖利刻薄的妇人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她终于挪到一间装饰相对精致的房门前,费力地用肩膀顶开门。房间里弥漫着更浓郁的香粉气,一个穿着轻薄纱衣、容貌艳丽却眉宇间带着倦怠和戾气的女子——春雪,正懒懒地倚在软榻上,由另一个丫鬟给她染着蔻丹。
小丫头放下沉重的铜盆,热水又溅出一些。她垂着头,熟练地拿起搭在盆沿上的布巾,浸入滚烫的水中拧干,然后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春雪的身体,开始替她擦拭手臂。
春雪似乎心情不错,染着蔻丹的手指捻起桌上一块精致的桂花糖糕,看也没看,随意地往旁边一递。
小丫头愣了一下,飞快地抬眼看了春雪一眼,那双属于孩童的、本该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其年龄不符的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她迟疑了一下,见春雪没有收回去的意思,才飞快地伸出小手,接过了那块沾着香粉气的糖糕,紧紧地攥在手心,没有立刻吃。
“算你识相。”春雪瞥了她一眼,懒懒地哼了一声。
小丫头低下头,继续擦拭。滚烫的布巾擦过春雪光滑的脊背,留下淡淡的红痕。
突然,春雪猛地吸了一口冷气,染着蔻丹的手指闪电般掐住了小丫头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细小的骨头!
“嘶——!你想烫死我?!” 春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怒意!另一只手抄起梳妆台上那支锋利的银簪,看也不看,狠狠就往小丫头的手臂上扎去!
噗嗤!
尖锐的疼痛瞬间传来!小丫头浑身一颤,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将痛呼憋了回去,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依旧低着头,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握着布巾的手却不敢松开。
春雪似乎还不解气,又用簪子在她手臂上狠狠戳了几下,留下几个深深的血点,才猛地将她推开,烦躁地骂道:“滚出去!笨手笨脚的晦气东西!”
小丫头踉跄着退后几步,手臂上鲜血混着热水往下淌。她死死攥着手里那块早己被汗水浸湿的桂花糖糕,低着头,飞快地退出了房间。门关上的瞬间,隐约还能听到里面春雪对其他丫鬟的抱怨:“……看着就心烦!”
视角再次转换,变得稍微高了一些,但依旧矮小。
这一次,是在一个堆满杂物的、散发着霉味的小隔间里。这大概就是小丫头的“住处”。她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手臂上的伤口草草地用布条缠着,渗出暗红的血迹。她看着手里那块沾了血污、早己变形的桂花糖糕,小小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委屈,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她盯着糖糕看了很久很久,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深奥的问题。最终,她慢慢地将糖糕凑到嘴边,伸出舌头,极其珍惜地、一点一点地舔舐着上面的糖霜和……干涸的血迹。甜味混合着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蝶翼般颤抖着。
然后,她将剩下的糖糕,一小口、一小口,极其认真地吃了下去。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画面破碎,重组。
这一次,场景是在醉仙楼的后院。小丫头似乎长大了一点点,大概五六岁的模样。她正吃力地搓洗着一大盆肮脏的衣物,小手冻得通红。
春雪穿着一身新做的华丽衣裙,像只骄傲的孔雀般从她面前走过,似乎要去见什么重要的客人。阳光洒在春雪光鲜的衣裙上,晃得人眼花。
小丫头抬起头,看着春雪的背影。那一瞬间,她脏兮兮的小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一个模糊的、属于孩童对温暖和依赖的本能渴望,冲破了麻木的壁垒。她张了张嘴,用带着稚气的、细弱蚊呐的声音,试探地、充满希冀地喊了一声:
“娘……”
走在前面的春雪,脚步猛地顿住!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那张艳丽的脸上,没有一丝被呼唤的温情,只有被冒犯的、极致的惊愕和瞬间燃起的、扭曲的暴怒!
“贱种!你叫我什么?!” 春雪的声音尖利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她几步冲过来,在丫头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狠狠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啪!
清脆的响声!小丫头被打得头一偏,小小的身体摔倒在地,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谁是你娘?!你这没人要的野种!下贱胚子!也配叫我娘?!” 春雪像是被彻底激怒的野兽,歇斯底里地咆哮着,随手抄起旁边一根用来晾衣服的竹竿,劈头盖脸地就朝地上的小丫头狠狠抽去!
竹竿带着风声,狠狠抽打在小丫头瘦弱的身体上!手臂、脊背、大腿……每一下都发出沉闷的响声!小丫头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抱着头,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的幼兽,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呜咽。她没有求饶,只是拼命地蜷缩着身体,承受着这无端的、疯狂的怒火。
不知抽打了多久,春雪似乎耗尽了力气,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她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伤痕累累的小小身影,脸上暴怒的神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疲惫、懊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的茫然。
她手中的竹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地上那团小小的、无声颤抖的身影。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忽然回过神,猛地蹲下身,一把将那遍体鳞伤的小丫头紧紧抱进怀里!
“呜……对不起……对不起……娘……娘不是故意的……” 春雪的声音带着哭腔,语无伦次,滚烫的眼泪滴落在小丫头红肿的脸上和冰冷的脖颈里,“娘只是……只是……别叫我娘……别叫我……求你了……”
她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将小丫头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小丫头僵硬地被她抱着,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早慧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眼泪无声地顺着她红肿的脸颊滑落,混着嘴角的血丝,滴在春雪华丽的衣襟上。
从那以后,那个称呼,再未从她口中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