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重新统治了剑冢荒原。只有风卷起灰黑色沙砾的呜咽,是这片埋葬了亿万神兵的坟场唯一的挽歌。慕雪瑾抱着君倾赋瘫坐在冰冷的沙砾上,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里破碎不堪,每一次吸气都拉扯着经脉里灼烧般的剧痛,血腥味在喉头翻涌。冷汗早己浸透她单薄的衣衫,此刻被荒原的阴冷一激,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怀里的小小躯体不再僵硬如铁,却冰冷得吓人。君倾赋双目紧闭,长睫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唯有心口那点橘黄的心火,在方才魔角贪婪吞噬魔气的短暂间隙里,终于挣脱了窒息的压迫,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搏动着——微弱,却异常稳定,像深埋地底不肯熄灭的星火,成了这绝望之地唯一的光源。慕雪瑾的手指颤抖着抚上那点微光,指尖传来的微弱暖意,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支撑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差一点……只差一点,她怀中的就不再是赋儿,而是被那截诡异魔角彻底吞噬的、孵化完成的灭世魔物!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滚倒在一旁的魔角上。那截曾如烧红烙铁般炽烈、散发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古老暴虐气息的暗色石笋,此刻彻底黯淡。表面的螺旋纹路如同枯死的血管,那些流动的暗红光芒消失无踪,只余下岩石本身的冰冷死寂。然而,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却如附骨之疽般粘稠阴冷的魔性波动,仍在它内部不甘地起伏。这波动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韧性,仿佛重伤垂死的毒蛇,在幽暗处死死盯着猎物,等待着下一次反噬的机会。慕雪瑾的心沉了下去,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更深的寒意取代。这鬼东西……根本没死透!
视线艰难地移向自己的右手。掌心紧握的那截断剑残片,触感冰冷沉重,如同握着一块万载玄冰。剑尖处曾爆发出的、撕裂魔角掠夺触手的湛蓝剑罡早己消散无踪。那沐浴过寰宇本源微光而流淌的清冷月华,此刻也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只余下剑身本身粗糙的质感。更触目惊心的是掌心——那道被残片割破又因强行催动力量而再次崩裂的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温热的鲜血早己凝固,在剑尖和她的皮肉间凝结成一层暗红的、粘稠的痂。每一次脉搏的微弱跳动,都从伤口处传来钻心的锐痛,提醒着她为了斩断那贪婪触手所付出的代价。
残片传来一阵微弱到极致的悸动,如同一个力竭战士濒临昏迷前的最后脉搏。慕雪瑾的心猛地一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悲怆涌了上来。它为了守护赋儿,为了斩断那毁灭的触手,耗尽了积攒的所有力量。这冰冷的顽石,这承载了万古剑意与悲怆的碎片,此刻和她一样,虚弱到了极致。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将残片更紧地贴在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上,仿佛这样就能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翻卷的血肉,剧痛钻心,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清醒。
“我们……得离开这里……”声音嘶哑干裂,破碎得不成样子,在死寂的荒原上微弱地飘散。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体却像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经脉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微弱的灵力运转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无声地漫过脚踝,向上蔓延。魔角如同潜伏的毒蛇,剑冢荒原死寂无路,头顶那柄悬浮的巨剑散发着亘古的压迫……前路断绝,生机渺茫。她低头,看着怀中婴儿苍白沉睡的小脸,心口那点倔强搏动的橘黄微光,泪水终于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冰冷的断剑残片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冰冷的绝望与滚烫的泪水交织,几乎要将她残存的意志彻底焚毁。
就在泪珠砸落残片剑尖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从掌心的断剑残片中传来!这震颤并非力量的涌动,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源自冰冷金属最深处的、渴求般的悸动!
慕雪瑾浑身剧震,泪水瞬间止住!她猛地抬起头!
残片剑尖那黯淡的月华清光,此刻竟如同风中残烛被注入了最后一丝气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光芒并非指向别处,而是首首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牵引,指向了头顶那片无穷高处——指向那柄悬浮于苍穹之上、流淌着暗金色创痕、散发着开天辟地般恐怖威压的……巨剑!
是那剑痕!是巨剑剑身上那些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蕴含着寰宇创世伟力与无尽星辰生灭法则的暗金创痕!
慕雪瑾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带着一线绝望生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混乱的脑海!这残片……认得那创痕?或者……那创痕认得这残片?它渴望……靠近那源头?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将紧握着断剑残片的右手,颤抖着、艰难地……高高举起!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正对着苍穹之上的巨剑,凝结的血痂在荒原幽暗的光线下透着暗沉的光。残片冰冷的剑尖,首指那流淌着暗金法则的庞然剑身!
就在她将断剑残片高举向巨剑创痕的刹那——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整个宇宙意志降临的浩瀚威压,猛地从高天之上的巨剑中爆发出来!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沉寂了万古、此刻被某种同源气息唤醒的……审视!慕雪瑾感觉自己渺小的灵魂瞬间暴露在冰冷的宇宙法则之下,如同尘埃面对星河!她甚至能“看”到,巨剑剑身上那些缓缓流淌的暗金创痕,其中一道蜿蜒如星河崩解的痕迹,骤然亮了起来!其光芒之盛,瞬间压过了剑冢荒原所有的死寂,如同一轮暗金色的太阳在头顶燃烧!
嗡——!!!
掌心的断剑残片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清越激昂到穿金裂石的长鸣!这鸣响不再是冰冷的锋锐,而是饱含着跨越时空的悲怑、重逢的狂喜与一种源自本源的、对至高剑道的孺慕!剑尖那点早己黯淡的月华清光,如同被注入了星辰之火,瞬间炽烈燃烧!一道凝练如实质、却比之前斩断魔角触手时更加纯粹、更加古老的湛蓝剑意,从残片剑尖喷薄而出!
这道湛蓝剑意并非攻向任何敌人,而是如同一道无声的呼唤,一道虔诚的叩问,一道源自血脉最深处的共鸣讯号,带着慕雪瑾掌心伤口中最后渗出的、那抹温热殷红的生命之血的气息,跨越了空间的距离,义无反顾地……射向了巨剑剑身上那道骤然亮起的、流淌着暗金创痕的核心!
当这道融合了残片本源剑意、慕雪瑾生命血气与守护意志的湛蓝光束,触及巨剑那道暗金创痕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炫目的能量对冲。
只有一声轻微的、仿佛金石相叩的脆响,如同沉睡万载的门扉被一把尘封的钥匙,轻轻开启了一道缝隙。
那道被湛蓝光束点亮的暗金创痕,核心处骤然向内塌陷、旋转!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边缘流淌着暗金与湛蓝交织光芒的、极其不稳定的空间漩涡,如同宇宙睁开的眼眸,无声无息地在巨剑那庞大的剑身表面……缓缓张开!
漩涡内部,并非黑暗。而是扭曲变幻的、如同破碎万花筒般的混沌光影!隐约可见奔腾咆哮的黑色怒涛、矗立于惊涛骇浪中的孤绝礁石、以及深不可测的海底深渊透出的、令人心悸的幽暗蓝光!一股苍凉、浩瀚、带着无尽水元之力与寂灭气息的恐怖威压,从中弥漫而出!
漩涡边缘的光芒剧烈地闪烁、明灭,仿佛随时都会崩溃!一股强大的吸力从中传出,目标正是下方高举残剑的慕雪瑾和她怀中的婴儿!
这……就是出路?!通往那传说中世界尽头、亡灵入口的……归墟之地?!
慕雪瑾眼中爆发出绝境逢生的光芒!没有丝毫犹豫,也容不得半分犹豫!她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将怀中沉睡的君倾赋死死搂紧,仿佛要将那微弱的心火融入自己的骨血!另一只紧握断剑残片的手,仿佛成了连接她与那生路的唯一桥梁!
“走——!”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呐喊从她喉咙里挤出,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她抱着婴儿,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那悬浮于高天、散发着恐怖吸力的空间漩涡,猛地……一跃而起!
就在她身形离地的刹那,荒原上,那截黯淡死寂的魔角,表面一道极其细微的暗红纹路,如同垂死的毒蛇吐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丝若有若无、却精纯无比、带着大地深处沉凝气息的温润流光,极其诡异地从魔角内部渗出,如同被空间漩涡的气息吸引,竟后发先至,比慕雪瑾更快一线,倏地没入了那扭曲的漩涡深处,消失不见!
慕雪瑾的身影,抱着怀中的玉茧,紧握着那柄燃尽锋芒的残剑,被狂暴的空间吸力彻底吞没,没入那暗金与湛蓝交织的混沌漩涡之中!
在她身影消失的最后一瞬,她似乎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回望了一眼下方那片死寂的剑冢荒原。
目光所及,那截躺在冰冷沙砾上的魔角,在空间漩涡光芒的余晖映照下,表面一道细微的裂痕深处,一点极其微弱、却温润内敛的……乳白色光晕,如同深埋灰烬的玉髓,一闪而逝,随即彻底隐没于冰冷的岩石纹理之中。
漩涡剧烈闪烁了一下,如同耗尽了最后的力量,骤然向内坍缩、闭合!
轰!
巨剑剑身上那道暗金创痕的光芒随之黯淡、隐去,恢复成缓缓流淌的状态。那开天辟地般的恐怖威压也如潮水般退去。
剑冢荒原,重归死寂。
只有亿万柄残剑的冰冷锋刃,依旧无言地指向苍穹,如同亿万座沉默的墓碑,埋葬着神魔的过往,也目送着新的宿命,踏入那片怒海孤礁、深蓝寂灭的……未知归墟。
漩涡闭合的最后一缕光芒湮灭,如同宇宙合拢了它的眼睑。慕雪瑾抱着君倾赋,感觉自己被抛入了一个彻底失重的混沌甬道。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狂暴到足以撕裂灵魂的空间乱流从西面八方疯狂撕扯、挤压!身体仿佛要被揉碎成最原始的粒子,经脉中残存的剧痛被这宇宙级的伟力彻底碾过,意识在无边的混沌与剧痛中浮沉,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会被彻底撕碎、吞没。
唯有两点微光,成了这绝对虚无与狂暴中,她死死锚定自己存在的坐标。
左手掌心,紧握着那截断剑残片。它冰冷依旧,却不再沉寂。剑身深处传来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的脉动,如同疲惫的心脏在强撑着搏动。这脉动并非力量,更像是一种指引,一种冰冷的、却坚定不移的罗盘指针,牢牢指向混沌的深处,指向那未知的出口。每一次脉动,都仿佛在与她掌心血痂下残存的生命力共振,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清醒。
右臂怀抱中,是君倾赋冰冷的小小躯体。心口那点橘黄的心火,光芒被狂暴的空间乱流压迫得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却始终顽强地搏动着。每一次微弱却坚定的搏动,都像黑暗深渊里唯一不肯坠落的星辰,是绝望中支撑她意志的最后堡垒。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沉睡的婴儿灵魂深处,那被强行镇压的魔尊意志,在这超越凡俗的空间伟力撕扯下,也陷入了更深沉、更不安的蛰伏,如同被宇宙风暴惊扰的毒蛇,盘踞在深渊底部,暂时失去了翻腾的力气。
不知在混沌中翻滚、被撕扯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前方那片扭曲变幻、破碎万花筒般的混沌光影,骤然清晰、放大!
奔腾!咆哮!震耳欲聋!
是黑色的、无边无际的、仿佛能吞噬星辰的……怒海狂涛!
视野瞬间被无垠的、令人窒息的深蓝与墨黑占据!脚下是深不见底的、翻滚着巨大漩涡的恐怖深渊,散发出吞噬一切的寂灭气息!头顶是低垂的、铅灰色仿佛要压垮海面的厚重云层,其间电蛇狂舞,每一次撕裂天空的惨白电光,都短暂地照亮这片狂暴的天地!
而就在这怒海深渊的中心,一块孤绝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黑色礁石,顽强地矗立在滔天巨浪的冲击之下!礁石表面布满了被亿万年海浪冲刷出的嶙峋沟壑,冰冷而坚硬。
慕雪瑾抱着君倾赋的身影,如同被巨浪抛出的残骸,被空间乱流最后的余力狠狠甩出,朝着那块在惊涛骇浪中屹立不倒的孤绝礁石,失控地……坠落下去!
轰——!!!
冰冷、坚硬、带着海腥味和亘古沧桑的触感瞬间从身下传来!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喉头一甜,眼前金星乱冒,本就重伤的身体如同散了架般剧痛。她死死抱着怀中的婴儿,在湿滑冰冷的礁石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稳住身形,后背重重撞在一块凸起的嶙峋礁石上,痛得她蜷缩起来,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咸腥的海风。
她挣扎着抬起头。
入眼,是真正的……世界尽头。
无归海!归墟之地!
天地在这里失去了边界。墨黑色的海水咆哮着,掀起山峦般的巨浪,狠狠拍击在孤礁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激起漫天惨白冰冷的水沫。狂风如同亿万怨魂的哭嚎,卷着咸腥刺骨的水汽,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衫和凌乱的头发。头顶的铅云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狂暴的雷霆在云层中翻滚,不时撕裂长空,投下短暂而惨烈的光芒,照亮这片永恒狂暴与死寂交织的绝域。一股苍凉、浩瀚、带着万物终结与轮回初始般寂灭气息的威压,无处不在,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比剑冢荒原的死寂更令人窒息。
这就是……传说中世界的尽头?亡灵的入口?
慕雪瑾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此地绝险,生机何在?玉髓何在?如何温养赋儿那微弱的心火?如何躲避那如跗骨之蛆的蚀日追杀?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
她艰难地抬起紧握断剑残片的左手。
掌中,那截曾于绝境中两次爆发出守护光芒的残片,此刻……冰冷死寂。剑尖黯淡无光,月华清光彻底消散。那微弱的脉动也消失了,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灵性,彻底化为了一截真正的、粗糙冰冷的顽石。掌心那道狰狞的伤口,在冰冷海风和剧烈动作下,再次崩裂开来,温热的鲜血顺着冰冷的剑身缓缓淌下,滴落在脚下湿冷的黑色礁石上,瞬间被海水卷走,不留一丝痕迹。
残剑……彻底沉寂了。
魔角不知所踪。
前路,唯有怒海孤礁,死寂归墟。
慕雪瑾抱着怀中冰冷沉睡的婴儿,蜷缩在这块被世界遗忘的黑色礁石上。身后是嶙峋冰冷的石壁,身前是吞噬一切的黑色深渊与滔天巨浪。狂风卷着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她身上。她低下头,将脸颊紧紧贴在君倾赋苍白冰凉的小脸上,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却只感受到一片刺骨的寒意。心口那点橘黄的心火,在狂暴的海风和归墟的寂灭威压下,搏动得更加微弱,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熄灭的最后一盏孤灯。
巨大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这无归海冰冷的海水,再次无声地漫涌上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