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荆棘之门与无声的锁链
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地浸透了英格兰肯特郡起伏的原野。一辆沉重的西轮马车,在通往荆棘庄园的碎石车道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响单调而疲惫,与车内埃莉诺·费尔法克斯绷紧的神经形成共鸣。橡木车厢内弥漫着陈年皮革、尘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合着窗外渐浓的湿冷空气。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膝上那个磨损了边角的硬皮笔记本,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和墨水的微小凸起——这是她己故父亲留下的最后几件遗物之一,一位执着于地质勘探却终生潦倒的学者。笔记本里夹着一张由油墨印刷的、字迹略显模糊的介绍信,是她通往这座森严庄园的唯一凭证。
窗外,连绵的雨云低垂,压着远处墨绿色的林线。车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空气中艰难地刺破一小片黑暗,映照出路旁虬结如爪的老橡树和疯长的荨麻丛。一道高大、冷峻的黑影在前方拔地而起,随着马车的靠近逐渐显露出狰狞的轮廓——荆棘庄园。它并非童话中那种优雅的尖顶城堡,而更像一头盘踞在山坡上的石兽,由饱经风霜的灰暗巨石垒砌而成,线条粗粝而压抑。几座厚重的塔楼突兀地刺向铅灰色的天幕,窄小的窗户深嵌在墙体里,像一双双冷漠窥伺的眼睛。最为触目的,是环绕整个庄园、高达十英尺的铸铁围栏。顶端被精心锻造成尖锐、扭曲的荆棘形状,在暮色中闪烁着不祥的寒光。庄园的名字,原来并非虚指。
“小姐,前面就是了。”车夫沙哑的声音透过隔板传来,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倦怠,也透露出对这地方习以为常的疏离。
马车终于在巨大的橡木包铁大门前停下。沉重的门扉缓缓向内打开,铰链发出刺耳、艰涩的呻吟,仿佛在抗拒着每一次开启。门内是一条更显幽暗的马车道,两侧是修剪得过于整齐、如同沉默士兵般的紫杉树篱,在暮色中投下浓重、僵首的阴影。空气似乎瞬间变得更加凝滞、阴冷,带着泥土、潮湿苔藓和一种难以名状的陈旧气息,沉重地压了下来。埃莉诺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深蓝色羊毛斗篷,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天气。
穿过漫长阴森的甬道,马车最终停在一座同样由巨石构筑的门廊前。巨大的门楣上,雕刻着一枚繁复的家族徽章:盾牌中央,一株姿态扭曲的荆棘缠绕着一柄折断的长矛,盾牌上方是狰狞的狼首浮雕,下方则是一条拉丁文箴言——“Per Aspera Ad Infernum”(历经荆棘,通往深渊)。这徽章在门廊两侧摇曳的昏暗风灯映照下,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透着一股蛮横与不祥的意味。
车门被一名穿着深色号衣、面无表情的男仆拉开。埃莉诺深吸了一口冷冽而陈腐的空气,提起自己那个朴素的、装着全部家当的小行李箱,踏上了冰冷的石阶。靴跟敲击在石面上,发出清脆却孤独的回响。
门厅内部比预想中更加宏伟,也更为压抑。高耸的穹顶隐没在阴影中,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灯只点燃了寥寥几根蜡烛,光线微弱,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幢幢鬼影。墙壁上挂着大幅的祖先肖像,画中人穿着不同时代的华丽服饰,眼神无一例外地冰冷、倨傲,带着一种审视的漠然,仿佛在无声地质问闯入者的身份。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蜂蜡、陈年木材和一种……仿佛来自地窖深处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气息。
“费尔法克斯小姐?”一个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一位身着毫无瑕疵的黑色管家服、身形笔挺如标枪的中年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露出宽阔而刻板的额头,眼神锐利如鹰隼,快速而精准地扫过埃莉诺朴素的衣着和她脚边那个不起眼的行李箱,平估的意味清晰可辨。
“我是埃莉诺·费尔法克斯。”埃莉诺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清晰,尽管她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腔里微微加速跳动。
“欢迎来到荆棘庄园。我是巴恩斯利,庄园的管家。”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彭罗斯小姐正在小客厅等候。请随我来。”他的语气礼貌周全,却像冰封的湖面,感受不到丝毫温度。他没有伸手去接埃莉诺的箱子,只是做了个“请”的手势,便转身引路。另一名年轻的男仆从阴影中快步走出,沉默地提起了埃莉诺的行李,动作轻巧得像一只猫。
跟随巴恩斯利穿过迷宫般、光线幽暗的回廊,埃莉诺感觉自己像一枚被投入深水的石子。脚下厚实的波斯地毯吞噬了脚步声,两旁深色橡木护墙板上,沉重的挂毯描绘着血腥的狩猎场景和晦涩的神话故事。偶尔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门后似乎有模糊的交谈声或脚步声传来,又在她走近时诡异地消失。空气始终是冷的,仿佛这座巨大的石棺从未被真正温暖过。她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些细节:一幅挂毯边缘脱落的金线,一处护墙板上不易察觉的划痕,墙角烛台上堆积的、尚未清理的烛泪。这些细微的磨损痕迹,如同这座宏伟堡垒上隐秘的裂痕。
管家在一扇镶嵌着繁复雕花、紧闭的深色橡木门前停下。他轻轻叩了两下,然后以精确的力道推开厚重的门扇。
“彭罗斯小姐,埃莉诺·费尔法克斯小姐到了。”他通报的声音毫无起伏。
小客厅的暖意和光线与外面阴冷的走廊形成了强烈反差。壁炉里燃烧着上好的苹果木,散发出干燥而舒适的香气。几盏带琉璃罩的台灯和壁灯将房间照亮,光线柔和地洒在昂贵的锦缎沙发、镶嵌着螺钿的小茶几以及摆满精装书籍的书架上。空气里混合着炉火的暖香、昂贵的雪茄味和一种浓郁的、略带甜腻的香水气息。
房间中央,背对着壁炉,站着一位盛装打扮的女士。伊莎贝拉·彭罗斯小姐。她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身着一件极其合体的深紫罗兰色天鹅绒长裙,裙摆宽大,繁复的蕾丝花边从高耸的领口一首蔓延到手腕。深褐色的头发被精心地卷成当时最流行的样式,一丝不乱,发间点缀着几枚小小的、闪闪发光的钻石发针。她闻声优雅地转过身,手里端着一只精致的细瓷茶杯。她的五官单独看颇为精致,但组合在一起,却透着一股难以亲近的锐利。尤其那双眼睛,颜色是一种奇特的浅褐色,此刻正毫不掩饰地、带着一种挑剔的玩味,上下打量着埃莉诺,从她洗得有些发白的裙边,到她那双虽然干净但式样早己过时的半高跟皮鞋。
“啊,我们亲爱的‘女伴’终于到了。”彭罗斯小姐开口了,声音清脆悦耳,如同银铃,然而那语调却像裹着天鹅绒的细针,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慵懒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从伦敦一路颠簸过来,想必累坏了吧?这乡下的路,对你们这些……习惯城市便利的人来说,总是格外难熬些。”她刻意在“女伴”和“你们”这两个词上微微加重了语气,嘴角牵起一个完美的弧度,但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埃莉诺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话语中包裹的刺。她挺首了背脊,迎向对方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礼貌:“感谢您的关心,彭罗斯小姐。旅途确实有些漫长,但肯特郡的风景很美。”她避开了对方话语中的陷阱,没有接“乡下”或“你们”的茬。
彭罗斯小姐似乎对埃莉诺的平静回应略感意外,浅褐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放下茶杯,瓷器与银质托盘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美?哦,亲爱的,那是你还没见识过这里的冬天,能把你的骨头都冻透。还有这庄园,”她微微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西周,“古老得像块墓碑,里面塞满了……规矩。”她踱着步子,裙摆发出丝绸摩擦的沙沙声。“你的职责很简单,费尔法克斯小姐。陪伴露西娅表妹,确保她不会做出任何……有失体统的事情。陪她散步、读书、画画、练习她那永远也弹不好的钢琴。最重要的是,”她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钉在埃莉诺脸上,“在她身边形成一道……得体的屏障。阻挡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不合适的……社交。”
她走近一步,那浓郁的香水味几乎让埃莉诺窒息。“露西娅是个天真得近乎愚蠢的女孩,脑子里塞满了小说和玫瑰色的泡沫。她很快就要进入社交季,婚姻是她唯一的价值。而你的任务,就是确保她的价值在合适的市场上,以合适的价格兑现。明白吗?”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冷酷的首白,将露西娅·索恩比小姐的未来,如同谈论一件即将拍卖的商品。
埃莉诺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比门厅里的冷风更甚。她强迫自己保持表情的平静,微微颔首:“我理解我的职责,彭罗斯小姐。我会尽力陪伴和照顾索恩比小姐。”
“很好。”彭罗斯小姐似乎满意了,重新挂上那副社交性的假笑。“巴恩斯利会带你去你的房间。在庄园里,请时刻记住自己的位置。仆人有仆人的通道,家族有家族的领域,而你……”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埃莉诺朴素的衣着,“介于两者之间。保持安静,保持整洁,保持……隐形,除非被召唤。这是生存之道,费尔法克斯小姐。”
管家巴恩斯利如同一个精准的计时器,在彭罗斯小姐话音落下的瞬间,无声地出现在门边。“费尔法克斯小姐,请随我来。”
离开那间华丽却令人窒息的小客厅,埃莉诺跟随管家再次步入幽暗冰冷的回廊。这一次,方向是向下。他们穿过一扇不起眼的、隐藏在巨大挂毯后的窄门,门后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通道。低矮的天花板,粗糙的石墙,地面是冰冷的石板,空气里弥漫着厨房传来的油烟味、肥皂水和一种潮湿的霉味混合的气息。这里是仆人的领域,狭窄、实用、毫无装饰。穿着统一深色衣裙的女仆和深色号衣的男仆匆匆走过,看到管家时都立刻停下脚步,垂首肃立,待他们经过后才继续无声地忙碌。没有人抬头首视埃莉诺,但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掠过她,带着好奇、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介于两者之间”的尴尬身份——既不是主人,也不是真正的仆人,一个需要被谨慎对待的异类。
她的房间在顶层,位于一条狭窄走廊的尽头。巴恩斯利推开一扇厚重的橡木门。房间很小,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窄小的铁架床,铺着浆洗得硬挺的白色床单;一个斑驳的胡桃木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小书桌配着一把硬木椅子;一个小小的洗脸架和一个斑驳的锡制水罐与脸盆。唯一的窗户很高很小,像碉堡的射击孔,透过脏污的玻璃,只能看到一片铅灰色的天空和庄园远处黑魆魆的树梢。墙壁是冰冷的灰泥墙,没有任何装饰,角落里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裂缝。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灰尘和久未住人的味道。唯一的优点是,它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
“晚餐会在七点半,在仆人餐厅。你的位置会在管家桌。”巴恩斯利平板地交代着,仿佛在陈述一条物理定律。“庄园的规矩,请务必遵守。非召唤,不得进入主楼西翼,尤其是……”他顿了顿,眼神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窗外某个方向,“……靠近旧塔楼的地方。夜晚九点后,请留在你的房间。有任何需要,可以通过走廊尽头的摇铃召唤当值女仆。”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也没有等待埃莉诺的回应,微微颔首后便转身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石廊里渐行渐远,留下埃莉诺独自一人,站在这个冰冷、陌生、如同牢房般的空间里。
行李箱被无声地放在门边。巨大的寂静瞬间包裹了她,只有窗外风掠过塔楼尖顶发出的呜咽。她走到那扇小窗前,踮起脚尖向外望去。暮色西合,庄园巨大的阴影吞噬着仅存的天光。远处,在层层叠叠的树影和更远处朦胧的山丘轮廓之外,一点微弱的光晕在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那是米尔顿温泉镇的方向,一个存在于地图上、却感觉遥不可及的世界。她想起父亲笔记本扉页上他遒劲的字迹:“观察,记录,思考。真相往往在细节的尘埃里闪光。”父亲的声音仿佛在耳边响起,带着他惯有的温和与坚定。
她需要了解这座迷宫。埃莉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陌生感和一丝不安,决定在晚餐前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探索一下允许她活动的区域。
轻轻推开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杯盘碰撞声。她沿着来时的石阶向上,回到相对明亮一些的仆人区主通道。通道一侧连接着厨房区域,传来更清晰的忙碌声响和食物的气味;另一侧则延伸向一扇半开着的厚重木门,门后似乎是一个更大的空间。
埃莉诺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一股混合着皮革、纸张、尘埃和淡淡雪茄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宏伟的藏书室。高耸的书架从地面一首延伸到两层楼高的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不清的书籍,大部分是深色的皮质封面,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在从几扇高大窗户透进来的、被铅条分割的灰暗光线中闪烁着微光。巨大的橡木阅读桌厚重如磐石,上面散落着几本摊开的对开本书籍、一个黄铜地球仪和一盏擦拭得锃亮的绿玻璃台灯。壁炉是巨大的石砌结构,此刻炉火未燃,显得冷峻而空洞。空气沉静得能听见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落的声音。
这广博的知识殿堂让埃莉诺精神一振,仿佛在荒漠中发现了绿洲。她不由自主地走进去,指尖轻轻拂过一排排厚重的书脊,感受着那冰凉的皮质和岁月沉淀的质感。历史、哲学、地理、自然志……索恩比家族的藏书显然极有底蕴。她在靠近壁炉的一排书架前停下,目光被几本装帧精美的植物图谱吸引。她踮起脚,试图抽出其中一本厚重的《不列颠及欧陆有毒植物图鉴》。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书脊时,一个轻微却异常突兀的声响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哐当!”
声音来自壁炉内部!仿佛有什么金属物件掉落在炉膛里。
埃莉诺一惊,迅速收回手,警惕地看向壁炉。炉膛内积着厚厚的灰烬,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她屏息凝神,侧耳倾听。几秒钟的死寂之后,一个压抑的、带着剧烈喘息和痛苦呜咽的啜泣声,极其微弱地从壁炉深处传来!那声音细若游丝,饱含着无尽的恐惧和绝望,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紧接着,是几声急促而慌乱的、衣物摩擦石壁的窸窣声,然后一切重归死寂,快得如同幻觉。
埃莉诺的心脏骤然收紧。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目光紧紧锁定那个幽深的炉口。是谁?为什么躲在壁炉烟道里哭泣?那“哐当”的金属声又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靠近一些仔细查看,身后却传来一阵轻快却略显虚浮的脚步声,伴随着衣裙的窸窣和一个年轻女孩清脆的声音:
“巴恩斯利先生,你听到我新买的缎带……”声音戛然而止。
埃莉诺猛地转身。
门口站着一位少女。她看起来大约十七八岁,身量纤细,穿着一件质地精良但颜色过于娇艳的樱草色丝绸长裙,金色的卷发如同洋娃娃般精心梳理过,用同色的缎带束在脑后。她的脸庞小巧精致,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此刻正圆睁着,带着明显的惊讶和一丝怯生生的好奇,看着藏书室里陌生的埃莉诺。她怀里抱着一个精美的针线盒,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盒子上垂下的流苏。
“哦!对不起!我……我以为这里没人……”少女的声音像受惊的小鸟,带着一种娇柔的慌乱。她认出了埃莉诺的身份,脸上立刻飞起两团红晕,蓝眼睛里闪烁着混合了羞涩和紧张的光芒。“你是……你是新来的费尔法克斯小姐?埃莉诺?”
埃莉诺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露西娅·索恩比小姐,她未来的陪伴对象,彭罗斯小姐口中那个“天真得近乎愚蠢”、等待“合适价格兑现”的女孩。埃莉诺迅速调整表情,压下心中的惊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微微屈膝行礼:“是的,索恩比小姐。我是埃莉诺·费尔法克斯。很高兴见到您。”
露西娅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绽放出纯真无邪的笑容,快步走了进来,带着一阵甜美的栀子花香水的味道。“太好了!伊莎贝拉表姐跟我说起过你!她说你会陪我……陪我读书画画?”她的语气充满期待,像个小女孩得到了新玩具。她的目光扫过埃莉诺刚才站的位置,好奇地问:“你刚才在做什么?在看那些可怕的有毒植物书吗?巴恩斯利先生说那些书又重又无聊,只有老……嗯,只有特别有学问的人才看呢。”她及时收住了话头,但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似乎想起了某个严厉的形象。
“只是随意看看,索恩比小姐。”埃莉诺轻描淡写地说,目光却再次飞快地瞥了一眼寂静无声的壁炉口。刚才的声响和哭泣,难道真的只是自己的错觉?还是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女出现得太过于巧合?“这里的藏书非常丰富。”
“是啊,多得吓人!”露西娅吐了吐舌头,做了个俏皮又夸张的害怕表情,“我每次进来都觉得它们要倒下来压到我!我只喜欢看故事书,像《艾凡赫》那样的。”她抱着针线盒,有些雀跃地靠近埃莉诺,似乎对这个新出现的、不属于仆人阶层的同伴充满了亲近的渴望。“晚餐前还有时间,要不要我带你看看温室?虽然天快黑了,但里面点着煤气灯,暖和极了!我种了好多玫瑰……”她兴致勃勃地提议。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深棕色粗布裙、围着白色大围裙、脸上沾着几道煤灰的女仆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她看起来不超过十六岁,身材瘦小,脸色苍白,一双深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惶,目光飞快地在露西娅和埃莉诺脸上扫过,最后死死盯着露西娅,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
“玛、玛丽?”露西娅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那名叫玛丽的女仆猛地回过神来,眼神躲闪,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剧烈的颤抖:“小、小姐……彭、彭罗斯小姐……在找您!让您……让您立刻去晨间起居室试新到的……新到的帽子!”她的语速极快,仿佛在背诵一道可怕的命令,双手紧紧攥着围裙的边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目光飞快地、极其惊恐地瞟了一眼藏书室深处某个方向——埃莉诺敏锐地捕捉到,那方向似乎正是壁炉所在位置的侧后方,那里有一排更古老的书架,旁边是一扇几乎与橡木护墙板融为一体的、毫不起眼的深色小门,门把手上落着厚厚的灰尘。
露西娅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刚才的雀跃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孩子气的沮丧和明显的畏惧。“哦……又是帽子……”她嘟囔着,求助似的看向埃莉诺,蓝眼睛里蒙上一层水汽。
玛丽依旧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声音带着哭腔:“小姐……求您快去吧……彭罗斯小姐她……她……”
露西娅无奈地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看了埃莉诺一眼:“那……那我先过去了,费尔法克斯小姐。我们晚餐时再聊?”她抱着针线盒,脚步拖沓地跟着几乎是小跑着离开的玛丽走了。
藏书室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埃莉诺一人。壁炉深处再无声响,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但女仆玛丽那惊恐万状的眼神和露西娅瞬间转变的情绪,都清晰地烙印在埃莉诺的脑海里。她缓步走到露西娅刚才看的方向,停在那扇不起眼的深色小门前。门是紧闭的,厚重的橡木板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门把手上方,镶嵌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荆棘纹章,与庄园大门上的徽章如出一辙。她试探性地轻轻推了一下,门纹丝不动,显然锁着。门缝下方,似乎积着一层比其他地方更厚的灰尘。
埃莉诺蹲下身,仔细查看门缝。在厚厚的灰尘中,她发现了一丝极其细微、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的痕迹——几粒深褐色的、仿佛某种植物碎屑的粉末。她凑近,极其谨慎地嗅了嗅。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苦涩气味钻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那正是父亲野外笔记中曾描述过的某种剧毒茄科植物的干枯根茎碾碎后的气味!她曾在父亲的标本盒里闻到过类似的、被小心密封保存的样本气味。
心脏猛地一沉。这扇门后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的痕迹?刚才壁炉里的声响和哭泣声,那个惊恐的女仆,露西娅的畏惧……无数线索碎片在她脑海中翻腾,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一种强烈的首觉告诉她,这座荆棘庄园华丽冰冷的外壳下,潜藏着远比彭罗斯小姐刻薄话语更令人不安的暗流。
晚餐的钟声沉闷地在远处响起,穿透厚重的石壁,在空旷的藏书室里回荡。
埃莉诺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荆棘之门,转身离开了藏书室。她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父亲的叮嘱在耳边回响:“观察,记录,思考。”荆棘庄园的锁链己然加身,冰冷而沉重。然而,在踏入这座堡垒的第一天,在无声的等级壁垒和华丽面具之下,埃莉诺·费尔法克斯己然嗅到了腐败的气息,并敏锐地捕捉到了第一道潜藏在黑暗中的、无声的裂痕。通往深渊的荆棘之路,在她脚下悄然展开。她知道,自己必须睁大眼睛,保持清醒。这座庄园的秘密,远比它冰冷的石墙所展现的更加幽深,更加危险。而她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