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过,天就冷得厉害,早上起来,场院的草上结着层白霜,踩上去咯吱响。红丫裹紧了二大娘给的旧棉袄,跟着赵老实往粮仓走——今天要把分来的麦子入仓,这是全年最要紧的事。
粮仓在村东头,是三间土坯房,门是厚厚的木门板,挂着把大铁锁,由队长和三个老社员轮流看管。各家分的粮食都存在这里,用自家的粮袋装好,写上名字,免得混了。
红丫家的280斤麦子,被她分成了三袋:一袋150斤,是全家的主粮;一袋80斤,打算开春磨成面粉,留着做馒头;还有一袋50斤,她偷偷做了记号,想换成玉米种子——陈知青说,杂交玉米种得提前换,不然开春就来不及了。
“丫头,把粮袋递过来。”赵老实踩着木梯,要把粮袋放到粮仓上层的架子上。他动作有些迟缓,爬梯子时左腿微微发颤——红丫才知道,叔叔年轻时常帮人抬重物,伤了腿,阴雨天就疼。
红丫赶紧扶住梯子:“叔,慢点,我来递。” 她踮起脚,把粮袋往上送,手心的伤口被勒得发疼,却咬着牙没吭声。
王桂香站在底下,抱着胳膊监工,嘴里嘟囔:“轻点放!别把袋子磨破了,撒了一粒都心疼!” 但她的眼神落在的麦粒上,嘴角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今年的麦子比往年,磨出的面粉肯定白。
旁边二大娘家也在存粮,二大爷扛着粮袋,二大娘跟红丫搭话:“丫头,麦子存的时候得放把花椒,防虫子。我家晒了点,等会儿给你送点去。”
“谢谢二大娘!”红丫笑着应下,心里记着——这又是个能省粮食的法子。
存完粮,队长喊住红丫:“丫头,明天队里要盘存全年的账,你来得早點,帮着对对数。” 上次打场时红丫记账清楚,队长彻底信了她的本事。
“哎,好!”红丫爽快应下,这又是个能挣工分的机会。
回家的路上,王桂香突然说:“晌午蒸点馒头吧,用新麦子磨的面,尝尝鲜。”
红丫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王桂香很少主动说蒸馒头,平时白面都省着,掺着玉米面吃。
“看啥?”王桂香瞪了她一眼,语气却软了,“新麦子磨的面,不蒸俩尝尝,亏得慌。”
赵老实闷笑一声:“我去磨面。”
红丫赶紧说:“我去!我力气大。” 她想趁机多磨点,藏起来留着慢慢吃。
村里的磨房在老槐树下,是盘石磨,得两个人推。红丫刚把麦子倒进制粉槽,就看见石头推着小车过来,车上放着袋玉米。“我帮你推。”他把玉米放下,挽起袖子,握住磨杆的另一端。
石磨很重,两人得同步用力,磨盘才转得起来。红丫的手还没好利索,稍一用力,手心就疼,石头察觉到了,悄悄往自己这边多使了点劲,磨盘转得平稳了些。
“你娘的咳嗽好点没?”红丫喘着气问。
“好多了,”石头的声音混着磨盘的“咯吱”声,“你上次给的枇杷叶,煮水喝着管用。”
“那就好。”红丫笑了笑,“等过几天我再去采点,晒干了能存到冬天。”
磨了半个时辰,面磨好了,白花花的,带着新麦的清香。红丫装了满满一布包,心里踏实得很。石头帮她把面袋扛上肩,又把自己车上的玉米往她袋里倒了点:“掺着白面蒸,更顶饿。”
红丫想推辞,石头己经推着小车走了,只留下句:“明天盘账,我早点去帮你抬账本。”
回到家,王桂香己经把面发上了,灶房里飘着酵母的甜香。红丫把多磨的白面藏在粮仓的角落,用稻草盖好,又撒了把花椒——二大娘说的,这样虫子不近身。
馒头蒸好时,白胖胖的,暄软得能弹起来。王桂香捡了个最大的递给赵老实,又拿了个给红丫,自己才拿起个小的,小口啃着,没像往常那样骂骂咧咧。
赵老实咬了口馒头,含糊道:“还是新麦面香。” 他把自己馒头掰了一半,塞进红丫手里,“你吃。”
红丫的眼眶有点热,把馒头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面香混着酵母的甜,是她穿来之后,吃到的最像样的一顿饭。
下午帮队长盘账,红丫把全年的工分、粮食、钱物都核了一遍,用算盘打得噼啪响。陈知青也来了,帮着核对种子和农具的数量,两人偶尔低声讨论几句,配合得默契。
“你这算盘打得比公社的会计还好。”陈知青笑着说,“明年队里办扫盲班,我推荐你当老师。”
红丫脸一红:“我哪行?”
“咋不行?”队长凑过来看账本,“你认字,会算账,说话又清楚,比我强多了!”
红丫心里一动,扫盲班能挣工分,还能光明正大地看书学习,确实是个好机会。她没立刻答应,只说:“我得问问我叔。”
盘完账,天己经擦黑。红丫抱着账本往家走,路过石头家,看见他正给窗台上的药草盖塑料布——怕夜里下霜冻坏了。
“还没睡?”红丫停下脚步。
“这就睡。”石头首起身,“账本核完了?”
“嗯,都对得上。”红丫想起扫盲班的事,“陈知青说让我去扫盲班当老师,你觉得……行不?”
“行。”石头说得干脆,“你认字,该教给大家。” 他顿了顿,“我帮你做块黑板,用墨汁刷黑,比木板清楚。”
红丫心里暖烘烘的:“谢谢你,石头。”
“不用。”石头指了指她家的方向,“你叔在门口等你呢。”
红丫抬头,果然看见赵老实站在院门口,手里攥着个烟袋锅,身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
“叔。”她跑过去。
“账算完了?”赵老实的声音很柔,“累坏了吧?”
“不累。”红丫把账本递给他看,“陈知青让我去扫盲班当老师,我想……”
“去。”赵老实打断她,“你娘活着时就说,女孩子得认字,不然容易被人糊弄。你去教书,是好事。”
红丫没想到叔叔这么支持,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赵老实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塞给她,“这是我编筐攒的,你拿着,买块新布做件褂子,当老师得穿体面点。”
布包里是十块钱,还有三尺蓝布票——这在村里,算是很贵重的东西了。红丫攥着布包,眼泪差点掉下来:“叔……”
“拿着。”赵老实拍了拍她的背,“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夜里,红丫躺在炕上,摸着怀里的钱和布票,又摸了摸粮仓角落藏的白面,心里踏实得很。窗外的风呜呜地刮,却吹不散屋里的暖意。
她想起刚穿来时,饿肚子的绝望,被王桂香打骂的委屈,觉得像上辈子的事。现在的她,有存粮,有钱,有能挣钱的手艺,还有人真心盼着她好。
扫盲班的事,她决定答应了。教大家认字,不仅能挣工分,还能让更多人像她一样,靠知识少受点糊弄。
红丫翻了个身,看着炕洞深处的《农村常用字手册》,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明天,得去陈知青那问问,扫盲班该教哪些字。还得让石头帮着做黑板,最好再刷层清漆,能多用几年。
日子虽然慢,却像石磨盘里的面粉,磨着磨着,就出了香。
红丫攥紧了手里的布票,在心里默默念叨:明天,又是有盼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