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赵家村的年味就漫开了。家家户户的篱笆墙上挂着晒红的辣椒串、金黄的玉米棒,屋檐下吊着腊肉(大多是象征性的一小块,更多的是腌好的咸鱼),空气里飘着蒸馒头的甜香和炸丸子的油香。
红丫家的灶房从早忙到晚。王桂香系着新浆洗的蓝布围裙,正炸萝卜丸子,油星子溅在她脸上,她也不恼,反而笑着说:“多炸点,给二大娘家送一碗,她家孙子就爱吃这个。” 油锅“滋滋”响,金黄的丸子浮起来,香得红丫首咽口水。
赵老实蹲在院子里贴春联,手里的糨糊是用面粉调的,黏糊糊的。他不识字,就照着队长给的样子,把“五谷丰登”贴在粮仓上,“六畜兴旺”贴在猪圈旁,最后拿起“春满人间”的横批,回头喊:“红丫,来帮叔扶着点。”
红丫正给窗户糊新纸(二大娘送的,上面印着小碎花),赶紧跑过去,踮起脚帮他扶着横批。赵老实的手有点抖,贴歪了,红丫笑着说:“叔,往左挪点,对……再往上点。” 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赵老实的皱纹里都淌着笑意。
“强子呢?让他去买挂鞭炮,咋还没回来?”王桂香从灶房探出头,手里还捏着炸丸子的漏勺。
“来了来了!”赵强拎着个红纸包跑进门,脸上沾着灰,却笑得灿烂,“鞭炮买回来了!两响的,能炸到云彩里去!” 他献宝似的拆开,露出红彤彤的鞭炮,引线长长的,看着就喜庆。
红丫看着他孩子气的样子,想起刚穿来时他的刻薄,心里有点感慨。这半年来,赵强跟着赵老实编筐,挣了钱,脾气收敛了不少,偶尔还会帮她劈柴、挑水,虽然嘴上还硬,却实在了许多。
“小心点,别炸到手。”红丫叮嘱他。
“知道了,姐。”赵强难得没顶嘴,把鞭炮小心地挂在枣树枝上,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石头来送年货时,正撞见这一幕。他背着半袋小米,手里还拎着个布包,里面是他娘腌的芥菜,“我娘说,你家的萝卜丸子炸得香,让我来换一碗。” 他的目光落在红丫身上,顿了顿,“新褂子好看。”
红丫穿的正是王桂香做的蓝布褂子,针脚虽然不算细密,却平整合身。她的脸有点红,从灶房端出一大碗萝卜丸子:“刚炸的,趁热吃。”
王桂香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双新纳的布鞋,是给石头娘的,“让你娘试试,不合脚我再改。” 她很少对石头这么热络,说完就转身进了灶房,耳根却红了。
石头愣了愣,接过布鞋,又从布包里掏出个红布包,递给红丫:“我托人在县城买的,陈知青说这叫‘钢笔’,比树枝写字方便。”
红丫打开一看,是支英雄牌钢笔,笔帽锃亮,在阳光下闪着光。这在1980年的农村,可是稀罕物。她抬头想推辞,石头己经背着小米走了,只留下句:“扫盲班写字用得上。”
二大娘也来了,挎着个竹篮,里面是刚蒸好的枣花馍,花型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热乎劲儿,“给你家添个年味!红丫,你叔说你要种杂交玉米?我家有块地挨着水渠,开春借你浇水用。”
“谢谢二大娘!”红丫接过枣花馍,热气烫得手心发红,心里却暖烘烘的。
傍晚时分,队长带着供销社的人来送“福利”——每人一尺红布,说是“公社慰问扫盲班老师的”。红丫把红布分给王桂香和二大娘:“裁成帕子,过年擦手用。” 王桂香捏着红布,在灯底下翻来覆去地看,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除夕夜,赵家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红丫家的院子里,赵强点燃了那挂两响炮,“砰——啪!” 第一声炸响在半空,第二声落进篱笆外的麦田,惊飞了几只栖息的麻雀。王桂香捂着耳朵笑,赵老实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星映着他眼里的光。
年夜饭摆了满满一桌:炸丸子、蒸馒头、腌咸菜,还有一碗难得的猪肉炖粉条(赵老实偷偷卖了两筐编好的筐换的)。王桂香给每个人碗里都夹了块肉,轮到红丫时,手顿了顿,夹了块最大的:“多吃点,开春种地有力气。”
红丫咬着肉,眼眶有点热。这肉不算嫩,甚至有点柴,却是她吃过最香的一顿。
守岁时,王桂香从炕柜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毛钱硬币,分给红丫和赵强:“压岁钱,压邪祟的。” 红丫的硬币上还沾着点面粉,是王桂香刚从灶台上捡的,带着馒头的甜香。
“开春包产到户,”赵老实吸着烟,慢悠悠地说,“咱家那半亩自留地,就按红丫说的,种杂交玉米。我跟石头说了,让他帮着翻地。”
“我也去!”赵强举着手里的硬币,“我能挑水!”
王桂香没反对,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种子得选好的,别让人糊弄了。红丫认得字,到时候你盯着点。”
红丫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像揣了个暖炉。窗外的鞭炮还在响,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每个人的笑脸上,也照在她摊开的手心——那枚带着面粉的硬币,沉甸甸的,像攥着一整个春天的希望。
她知道,这年过得不算富裕,没有大鱼大肉,没有新衣服(除了那件蓝布褂子),可这弥漫在灶房里的馒头香、炸丸子的油香、还有家人眼里的笑意,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踏实。
“叔,婶子,哥,”红丫举起手里的搪瓷碗,里面盛着热水,却像举着酒盅,“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三个人的声音凑在一起,有点乱,却暖得能焐化院子里的冰。
夜色渐深,鞭炮声稀了,只有偶尔的烟花在夜空里炸开,亮得像白天。红丫躺在炕上,听着身边王桂香均匀的呼吸声,摸了摸枕头下的钢笔和硬币,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按村里的规矩,要早起拜年,给长辈磕头,能讨到块糖或者半个馒头。她得早点起,去给二大娘、石头娘拜年,还要去扫盲班,把“福”字贴在黑板上。
年味儿漫过篱笆墙,漫过结冰的小河,漫过每个人的心窝。红丫闭上眼睛,仿佛己经看见开春的玉米苗,顶着露珠,蹭蹭地往上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