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悦。”陆子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沙哑和浓重的疲惫,像粗粝的砂纸摩擦着寂静的空气。“那场球……我输了。”
林悦扶着冰凉栏杆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固执地投向远方灰蒙蒙、高楼林立的城市天际线。风声在耳畔呼啸,卷起她颊边的碎发,也试图卷走身后那沉重的话语。输了?她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但很快被更汹涌的委屈和失望覆盖。输赢又怎样?和她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以为一句“输了”,就能抵消掉他爽约时那种被排在末位的忽视感吗?
沉默在天台上蔓延,只有风声在两人之间呼啸、盘旋,带着初夏午后的燥热,也带着一丝无形的、冰冷的张力。
陆子轩看着林悦挺首而疏离的背影,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周五傍晚她塞回电影票时冰冷失望的眼神,周末两天电话不接信息不回的煎熬,周一清晨公交车上刻意的无视,还有刚才课堂上被推回来的、孤零零躺在桌面中央的纸条……所有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轮番上演,最终定格在她此刻这无声的抗拒上。
一股巨大的懊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他心头所有残存的烦躁和自以为是的委屈。什么球队脸面,什么省青训队替补的挑衅,什么被放鸽子的不爽……在她这无声的背影面前,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那么不值一提。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沉重,清晰地穿透风声:
“对不起,林悦。”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林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扶着栏杆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依旧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陆子轩向前走近了一步,距离拉近,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运动后的气息混杂着天台上微尘的味道,清晰地传来。他看着林悦被风吹动的发丝下,那截纤细而脆弱的脖颈,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紧,泛起尖锐的疼痛。
“是我混蛋。”他的声音更低哑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我剖析和毫不掩饰的懊悔,“我不该……不该把和你的约定看得那么……那么轻飘飘的。不该觉得篮球永远排第一,而你……会一首迁就我。” 他艰难地吐出“迁就”两个字,仿佛承认这一点,比输掉十场球赛都让他难堪。
“周五那天……我满脑子都是那个对手,是赵磊他们在体育馆等我,是想着怎么赢……我……”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自责,“我根本没认真去想,你为了那次约会,提前买了票,可能……可能还特意换了衣服,期待了很久……” 他回想起周五傍晚,林悦走向他时眼中那份清晰的雀跃,还有她身上那件干净的、显然不是校服的米白色衬衫。当时他只顾着自己的球场热血,完全忽略了那些细节里蕴含的期待。
“我当时……只想着快点脱身,去打球。”他艰难地承认着,语气里充满了对自己的唾弃,“甚至……甚至觉得你小题大做,觉得电影什么时候都能看……” 他想起自己当时那副不耐烦、试图用“明天”来敷衍的姿态,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后来……你走了,塞给我票。我拿着票跑去体育馆……”他自嘲地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而苦涩,“心里憋着一股气,觉得你不理解我,不支持我……结果,心浮气躁,打得一塌糊涂,输得很难看。”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输了球,被三班那群孙子嘲笑,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但是……”
他再次向前一步,距离近得林悦几乎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的热度和那沉重呼吸带来的气流拂动。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沙哑,清晰地落在她耳边:
“但是,当我坐在更衣室,看着手里那两张被你捏皱的电影票……林悦,那一瞬间,我才真的……输了。” 他声音里的挫败和痛楚如此真实,毫无保留,“输得彻彻底底。比球场上输一百次都难受。”
“周末两天……我像丢了魂一样。打你电话你不接,发信息你不回……我知道你生气了,特别特别生气。”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措和深深的懊悔,“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着那两张票……才慢慢想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篮球是我的热爱,很重要。”他试图解释,但不再是辩解,而是带着一种认清现实的清醒,“可是林悦,你……你比篮球更重要。”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异常缓慢,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最深处挖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沉甸甸的承诺,“重要得多。”
“我不该……不该把对你的承诺当成可以随时替换的备选项。不该觉得你的感受可以放在最后考虑。”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蓄最后的勇气,“是我太自私,太自以为是。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天台再次陷入一片沉寂。只有风声依旧在耳边呼啸,卷动着林悦的心湖,掀起巨大的波澜。
他输了。
他承认自己混蛋。
他说她比篮球更重要。
他说对不起。
这些话语,带着他从未有过的低姿态和沉痛的自省,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入了林悦心底那把因委屈和失望而紧紧锁住的门。那些积压的愤怒、不被重视的酸楚,在他这份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懊悔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悄然消融。
心防在松动。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热意。她依旧背对着他,但紧握栏杆的手指却慢慢放松了力道。身体里紧绷的那根弦,似乎也随着他话语里的痛楚和承诺,一点点松弛下来。
陆子轩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等待着她的审判。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林悦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西目相对的刹那,陆子轩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林悦的眼眶通红,蓄满了晶莹的泪水,长长的睫毛被濡湿,粘成一缕一缕。白皙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被泪水浸泡着,像浸在水中的黑曜石,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委屈,有被他话语触动的脆弱,但更多的,是一种努力维持的倔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这样看着他,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脚下的水泥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那无声的泪水,比任何控诉都更有力量,狠狠灼烧着陆子轩的心。
“别哭……”陆子轩的声音瞬间慌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手足无措的心疼。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擦去眼泪,指尖却在快要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猛地顿住,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拒绝的惶恐,僵硬地停在半空。
看着他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指,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和慌乱,林悦心底最后那点坚冰,轰然倒塌。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止住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丝委屈的控诉,小声地、哽咽着说:“我……我等了好久……还……还特意换了衣服……那部电影……我期待好久了……” 断断续续的话语,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水的咸涩。
陆子轩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那份被他忽略的、属于她的期待和精心准备,此刻如此清晰地摊开在他面前,让他无地自容。
“我知道……我知道……”他再也顾不得什么,那停在半空的手终于不再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笨拙的怜惜,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抚上她的脸颊。指腹带着薄茧,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拭去那不断滚落的、温热的泪水。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对不起……是我太混蛋了……”他低哑地重复着,指腹下的肌肤温热而细腻,带着泪水的湿意,那触感让他心头滚烫,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混账。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微微肿起的唇瓣,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和珍惜感,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
“以后……”他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清晰地落在她耳边,也落在被风吹拂的天台上,“再重要的球赛,只要是和你的约定,我都不会放你鸽子。” 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含泪的眼眸,“我保证。用……用我下半辈子所有的球赛保证。”
这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夸张却又无比认真的保证,像一道温暖的阳光,瞬间穿透了林悦心中所有的阴霾。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释然的委屈,猛地冲上心头,让她再也控制不住,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
“呜……”她终于不再压抑,像一只受尽委屈终于找到依靠的小兽,将脸埋进他温热的胸膛,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双手紧紧攥住了他胸前的校服布料,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陆子轩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她颤抖的、哭泣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他的手臂结实而有力,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视和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将她整个圈禁在自己的世界里。下巴轻轻抵在她柔软的发顶,鼻尖萦绕着她发丝淡淡的清香和泪水的咸涩气息。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驱散她所有的委屈和不安。大手在她微微颤抖的后背上,一下一下,笨拙却无比温柔地轻拍着、安抚着。动作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呵护。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在她耳边重复着,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也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的心疼和满足,“我在呢……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林悦在他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撞击着自己的耳膜,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心安的熟悉气息,感受着他笨拙却无比温柔的轻拍。所有的委屈、愤怒、失望,都在这个迟来的、带着无尽懊悔和承诺的拥抱中,如同冰雪消融,化作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安心感和失而复得的暖意。
她不再哭泣,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温热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令人心安的温暖和气息。双手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仿佛那是连接彼此、永不分离的纽带。
陆子轩感受到她渐渐平息的颤抖和放松下来的身体,心头那块压了两天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低下头,脸颊轻轻蹭着她柔软的发顶,动作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珍视。收紧的手臂,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和力量。
天台上,风依旧在吹拂,却不再带着寒意。初夏午后的阳光终于挣破了厚重的云层,洒下几缕温暖的金辉,落在相拥的两人身上。远处城市的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只有彼此清晰的心跳声,在寂静中交织、共鸣,奏响了一曲冰释前嫌、更加紧密的和弦。
不知过了多久,林悦在他怀里闷闷地开口,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票……都皱了……还能看吗?”
陆子轩愣了一下,随即胸腔发出低低的震动,那是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声。他稍稍松开怀抱,低头看着她依旧微红的眼眶和依赖地靠在自己胸前的样子,心头软得一塌糊涂。
“能!”他斩钉截铁地说,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就是揉成球了,我也能把它拼回去!想看几场看几场!” 语气带着点夸张的保证,却充满了决心和宠溺。
他从校服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两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粉色电影票。他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用指腹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将它们展平,尽管褶皱依然清晰可见。
“看,”他将展平后的票递到林悦眼前,票面上《时光信笺》几个字有些模糊,但日期和场次依旧清晰,“今晚七点。我查了,还在上映。”
林悦看着他手中那两张饱经沧桑的票,看着他小心翼翼展平时专注的神情,看着他眼中那份失而复得的珍重和笨拙的讨好,心底最后一点芥蒂也彻底消散。一股暖流混合着巨大的甜蜜感,将她彻底淹没。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皱巴巴的票面,然后,没有去接票,而是将自己的手,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陆子轩宽大的手掌中。
十指相扣的瞬间,熟悉的电流再次窜过全身,带着令人心悸的甜蜜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踏实。陆子轩的手掌滚烫而有力,带着薄茧的指腹紧紧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传递着无声的承诺和暖意。
“嗯。”林悦抬起头,迎上他深邃而温柔的眼眸,唇角弯起一个带着泪痕、却无比明亮的笑容,像雨过天晴后绽放的第一朵花,“一起去看。”
陆子轩看着她澄澈眼眸中倒映的自己,看着她唇边那抹动人的笑意,心头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他也笑了,笑容明朗而纯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阳光和失而复得的喜悦。他握紧了掌心中那只微凉的小手,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好。”他郑重点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一起。”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在天台上拉得很长很长,紧紧依偎。那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被陆子轩小心地收好,成了这场小摩擦后最珍贵的纪念品。而掌心紧握的温度和彼此眼中重新点亮的光芒,则宣告着他们的感情,在经历了这次小小的考验后,如同淬火的钢铁,变得更加坚韧,更加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