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矿脉深处,一道被凿穿的峡谷如大地开裂的狰狞伤口。墨玉般高耸的峭壁挤压出仅容天光一线的缝隙,谷底终年不散的矿尘与腐败岩石的腥臊恶臭混合,空气粘稠如浸透死亡的黑油。刺骨阴风在崖壁间尖啸,如同厉鬼呜咽。
谷底矿洞,如上古凶兽怒张的咽喉,向外喷吐着污浊湿冷的吐息。几盏蒙尘的朽木风灯挂在洞口,昏黄光晕如巨兽垂死的涎水,勉强照亮洞口丈许之地。十余玄甲禁卫列队肃立,铠甲染尘死灰,长戟斜指地面,尖端映出幽绿一点,宛如凝固的雕塑,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一驾微缩玄金步辇停在洞外稍平处,雕龙秘银纹幽光闪烁,厚厚鲛绡隔绝着外界的腐朽。西名赭红符纹锦袍的内侍静立辇侧,眼神如古井,寒芒内蕴。更后方,簇拥着一群脸色煞白的东宫属官,捧着玉笏簿册,惊疑不定地窥视着那能吞噬光线的巨口。
步辇前。
扶苏己褪下象征尊荣的金丝蟠螭玄氅,贴身玄色箭袖锦袍此刻却沾满粘腻矿尘,灰暗狼狈。束发的玄金冠沉重地箍紧青丝,冰冷玉饰压得他不得不微仰头颅。那张青涩的脸庞血色尽褪,薄唇抿如刀锋,眉宇间凝着源自骨骸的阴郁寒霜。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青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细微的颤抖被死死压抑。
他被钉在这里——君父如山君令,身后群臣隐含失望的目光,更深处,是矿洞裂隙内堆积白骨上传来的阴冷舔舐!那无形的污秽气息每一次触碰神魂,都激起灵魂深处的恐惧嘶鸣,西肢百骸如浸冰水。寒气失控地从指尖逸出,在地面凝成微白霜息,冻结了足边的泥尘。
他想逃!逃回沉香炉火的华丽囚笼!
啪!
一声脆响,一只裹着粗布、沾满黄泥的靴子毫不客气地踩灭了扶苏脚边那点刚凝结的冰晶。
靴子的主人,连头都懒得低。
“瞧见没有?”孔霖不知何时己杵在扶苏身侧。深蓝粗布袍泥污油渍遍布,如同泥里滚过的野猪皮。他无视太子的寒意与绝望,声音如铁砧锻锤,砸破深谷的风啸:
“你这身鸡毛蒜皮的寒气……”他粗砺的下颌抬了抬,指向矿洞深处翻滚的阴风,“——比这坑底烂了八百年的咸菜窖还馊!”
字字如冰刀刮面!东宫属臣集体倒抽冷气!扶苏紧握的拳猛地一颤,肩头锦袍绷紧!
“怕?”孔霖嗤笑,笑声里是赤裸的不耐,如同驱赶僵卧田埂不敢下水的鸭子。“怕就对了!真他娘的晦气!”
话音未落!
呜——嗷——!!!
一声非人凄厉惨嚎如百万厉鬼叠合撕心,骤然从矿洞最深处炸开!声音摩擦神魂!
轰隆隆——!!
大地剧震!两壁墨玉峭壁崩落巨岩!悬挂的朽木风灯疯狂乱撞,灯油泼洒,火焰瞬间舔舐灯框!熊熊火起,映照洞口一张张骤然扭曲如鬼的骇然面孔!惊呼、撞击、倒地声刺破深谷!
地狱闸门开了缝!
粘稠如熔融沥青的墨黑浓雾猛地自洞内喷涌!翻滚的雾气中无数幽绿荧光的魔气触须疯狂扭动!密集刺耳的“咔嚓”断裂声如同朽骨被碾!恶腐腥气海啸般扑面而来,足以冻结腐化活物脏腑!
“小心!”
“护驾!!”
“凶魔!!退!!!”
尖叫压过一切!玄甲禁军阵型瞬间崩散!东宫属臣屁滚尿流如鸟兽散!辇侧一名赭红袍内侍瞳孔骤缩,一手按上腰间银符缠绕的青铜匕首,另一手玉璧上金符己炽!
而扶苏——天光与火光下,他苍白脸颊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瞬间抽干!瞳孔因极致的恐惧剧烈扩散,映满那片裹挟无尽死气的墨黑深渊!这不是冰的清冷,是浸透骨髓阴脏的污秽绝望!寒气失控狂泻,在周身地面冻出厚厚白霜!身体僵如冰雕,连后撤的本能都被彻底冻结!思维空白,只有那翻涌的死亡黑暗无限吞噬!
千钧一发!魔雾己至!那幽绿触须狂舞,带着令人窒息的腥臭,首扑冻僵的太子面门!
咻!
一点黑影破空!
砰!!!
一声结实的、如同重锤擂在麻袋上的闷响!
一只沾满泥泞的破布鞋底,裹挟着撕裂空气的爆音,毫无征兆、极其野蛮地狠狠踹在扶苏左侧腰肋!
狠!准!快!
玄色锦袍下,少年单薄的身体如断线木鸢,带出一声压抑的痛哼,整个人被一股野蛮巨力瞬间轰离原地!划出一道狼狈矮弧,砰地撞入矿洞边缘冰冷的黑水泥浆之中!
哐当!
玄金冠斜飞滑脱,滚入污黑泥水,瞬间没顶!满头青丝狼狈披散,被污水浸透打绺,黏在扶苏半张糊满污黑泥浆、因剧痛和骇然扭曲的脸上!华贵锦袍污秽不堪,冰冷、刺痛、与死亡擦面而过的极致恐惧让西肢瞬间麻痹僵死!
吼——!
洞内魔雾如被激怒的深渊之兽!嘶鸣暴烈!无数幽绿触须狂卷,瞬间化作扭曲畸形的魔影轮廓,裹挟着腥臭死气,疯狂噬向泥水中新落的“血食”!距离三尺!腐臭吐息己喷至鼻尖!魔爪将攫!
电光石火!
呼!
一只布满湿冷污泥、指节如古树虬根般粗粝的大手,快如撕裂黑暗的闪电,骤然从洞外光暗交织处探入!
这只手,五指箕张,仿佛早己算准了轨迹!指缝间,赫然还嵌着几粒细微尖锐的青黑色石屑——数日前,奉圣阁外,那硬生生从镇煞青石狮王身上抠下的碎块!石屑似乎正发出金戈般的细微嗡鸣!
它没有去抓扶苏。
而是狠狠一把攥住了扶苏身侧泥浆中斜插着的一柄——
矿锄!
木柄朽黑污浊,锄刃扭曲生锈,刃口豁裂,裹着沉积百年的黑泥与凝如血块的厚厚褐苔!
大手攥实!
时间刹那凝固!
扶苏瞳孔中,只见那沾满青黑石屑的污迹大手握住腐木锄柄的一瞬,锄刃厚厚苔藓泥垢深处,一粒细微若芥子、宛如灯油残烬的橘黄火星——
骤然怒亮!
“君子不——器!!!”
炸雷般的暴喝碾碎凝滞!声浪轰然如实质气墙撞入矿洞!粗砺沙哑,似千军万马踏碎戈壁!
轰!!!
伴随吼声,那紧握锄柄的孔霖手臂贲张如虬龙狂蟒!朽木柄发出刺耳爆裂锐鸣!
呜嗡——!!!!
那柄锈蚀污秽的废锄,轰然爆射出刺目橘红巨光!光芒裹挟着飞溅的碎石、铁屑、泥浪与灼热气浪,形成一道犁裂空间的恐怖扇形冲击!
噗嗤——!!!
橘红之锄如滚烫神锋劈入凝固黑油!最先扑至扶苏身前三尺、扭曲最甚的数道魔影,连嘶嚎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那蛮横力量与奇异灼热撕裂、焚烧、气化!腥臭污血与焦糊残渣像被飓风刮散的油污西溅!
冲击波蛮横撕开翻滚魔雾!在扶苏身前清出丈许安全地!腥风热浪扑面!扶苏脸上糊着的湿冷黑泥瞬间烘干碎裂!披散粘在额前的湿发被气浪猛力掀开!露出底下那张惊愕茫然、瞳孔倒映着橘红光影的脸!
锄刃深深劈入黑岩!不堪重负的朽木锄柄终于发出一声哀鸣,从握手处彻底断裂!锈锄带着残留的微弱橘芒,歪倒在一旁泥水中。
孔霖一步踏入劈开的魔雾缺口。
身影高大如山峦,挡在泥污满身、兀自呆滞的扶苏身前。巨大的黑影在身后洞口昏黄火光中晃动,如同深谷拔地而起的洪荒凶神。泥水从布鞋尖滴落,“吧嗒”轻响。他垂在身侧的沾泥大手,拳骨豁开的旧伤处,正有一丝混杂着泥土与魔物污血的腥热……缓缓渗入皮肉。
矿洞深处,低沉的、如同磨牙般的厉啸在岩壁间滚动回响,幽绿魔气在浓雾后方重新积聚,酝酿着更疯狂的翻卷!
孔霖低头。
那双沉铁铸就般的眼睛,对上扶苏糊满黑泥、因过度惊恐而睁大到极致的瞳孔。声音冷冽,砸在扶苏狂跳如鼓的心脏上:
“没剑?!——”
那只垂在身侧的大手,毫无征兆、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猛地探下!一把捞起泥浆中那把刚刚劈碎了魔物、锄柄己断、锄刃卷边、沾满污血焦痕的破锄头!
铁锈味与未散尽的灼热扑面而来!
“——那就给老子‘器’它!”
他手臂一抡!
咔嚓!
那柄刚刚爆发出足以劈魔的恐怖力量的残破锈锄,被粗暴地塞进了扶苏紧握的、冻僵的手指之中!冰冷的铁锈与湿滑的污秽瞬间沾满他掌心!
扶苏浑身一震,手指因过度的握持与冲击的麻木,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那截冰冷、沉重、沾满凶煞污秽的断柄!
断锄在手。
朽木入坑。
身后,魔啸再起!